别赋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237页（3770字）

黯然销魂者⁽¹⁾，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²⁾，复燕宋兮千里⁽³⁾；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⁴⁾。是以行子肠断⁽⁵⁾，百感凄恻⁽⁶⁾。风萧萧而异响⁽⁷⁾，云漫漫而奇色⁽⁸⁾。舟凝滞于水滨⁽⁹⁾，车逶迟于山侧⁽¹⁰⁾；棹容与而讵前⁽¹¹⁾?马寒鸣而不息⁽¹²⁾。掩金觞而谁御⁽¹³⁾?横玉柱而沾轼⁽¹⁴⁾。居人愁卧⁽¹⁵⁾，恍若有亡⁽¹⁶⁾。日下壁而沉彩⁽¹⁷⁾，月上轩而飞光⁽¹⁸⁾；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¹⁹⁾；巡曾楹而空掩⁽²⁰⁾，抚锦幕而虚凉⁽²¹⁾。知离梦之踯躅⁽²²⁾，意别魂之飞扬⁽²³⁾。

故别虽一绪⁽²⁴⁾，事乃万族⁽²⁵⁾。至若龙马银鞍⁽²⁶⁾，朱轩绣轴⁽²⁷⁾，帐饮东都⁽²⁸⁾，送客金谷⁽²⁹⁾。琴羽张兮箫鼓陈⁽³⁰⁾，燕赵歌兮伤美人⁽³¹⁾，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³²⁾。惊驷马之仰秣⁽³³⁾，耸渊鱼之赤鳞⁽³⁴⁾。造分手而衔涕⁽³⁵⁾，感寂寞而伤神⁽³⁶⁾。

乃有剑客惭恩⁽³⁷⁾，少年报士⁽³⁸⁾，韩国赵厕⁽³⁹⁾，吴宫燕市⁽⁴⁰⁾；割慈忍爱⁽⁴¹⁾，离邦去里⁽⁴²⁾；沥泣共诀⁽⁴³⁾，抆血相视⁽⁴⁴⁾。驱征马而不顾⁽⁴⁵⁾，见行尘之时起⁽⁴⁶⁾。方衔感于一剑⁽⁴⁷⁾，非买价于泉里⁽⁴⁸⁾。金石震而色变⁽⁴⁹⁾，骨肉悲而心死⁽⁵⁰⁾。

或乃边郡未和⁽⁵¹⁾，负羽从军⁽⁵²⁾；辽水无极⁽⁵³⁾，雁山参云⁽⁵⁴⁾。闺中风暖⁽⁵⁵⁾，陌上草熏⁽⁵⁶⁾；日出天而曜景⁽⁵⁷⁾，露下地而腾文⁽⁵⁸⁾；镜朱尘之照烂⁽⁵⁹⁾，袭青气之烟煴⁽⁶⁰⁾。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⁶¹⁾。

至于一赴绝国⁽⁶²⁾，讵相见期⁽⁶³⁾?视乔木兮故里⁽⁶⁴⁾，决北梁兮永辞⁽⁶⁵⁾。左右兮魂动⁽⁶⁶⁾，亲宾兮泪滋⁽⁶⁷⁾。可班荆兮赠恨⁽⁶⁸⁾，唯尊酒兮叙悲⁽⁶⁹⁾。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⁷⁰⁾，去复去兮长河湄⁽⁷¹⁾。

又若君居淄右⁽⁷²⁾，妾家河阳⁽⁷³⁾，同琼珮之晨照⁽⁷⁴⁾，共金炉之夕香⁽⁷⁵⁾。君结绶兮千里⁽⁷⁶⁾，惜瑶草之徒芳⁽⁷⁷⁾，惭幽闺之琴瑟⁽⁷⁸⁾，晦高台之流黄⁽⁷⁹⁾。春宫閟此青苔色⁽⁸⁰⁾，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⁸¹⁾，冬釭凝兮夜何长⁽⁸²⁾!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⁸³⁾。

傥有华阴上士⁽⁸⁴⁾，服食还山⁽⁸⁵⁾，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⁸⁶⁾；守丹灶而不顾⁽⁸⁷⁾，炼金鼎而方坚⁽⁸⁸⁾；驾鹤上汉⁽⁸⁹⁾，骖鸾腾天⁽⁹⁰⁾，暂游万里，少别千年。唯世间兮重别⁽⁹¹⁾，谢主人兮依然⁽⁹²⁾。

下有芍药之诗⁽⁹³⁾，佳人之歌⁽⁹⁴⁾，桑中卫女，上宫陈娥⁽⁹⁵⁾；春草碧色，春水渌波⁽⁹⁶⁾，送君南浦⁽⁹⁷⁾，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⁹⁸⁾，明月白露，光阴往来⁽⁹⁹⁾；与子之别，思心徘徊⁽¹⁰⁰⁾。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¹⁰¹⁾。有别必怨，有怨必盈⁽¹⁰²⁾；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¹⁰³⁾。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¹⁰⁴⁾；金闺之诸彦⁽¹⁰⁵⁾，兰台之群英⁽¹⁰⁶⁾；赋有凌云之称⁽¹⁰⁷⁾，辩有雕龙之声⁽¹⁰⁸⁾，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¹⁰⁹⁾?

【译文】：

使人丧神失魂的事，莫过于别离。更何况彼此像秦、吴或燕、宋等国相去那么遥远。离别之际，或恰逢青苔始生的春天，或时处凉风已起的秋天，因此远行者深感悲伤，觉得萧萧的风与飘浮的云都异于平时了。船滞留在水边，车停息在山侧，桨在水中荡漾不进，马于车前鸣叫不息。对金杯而不能饮，抱琴瑟而不能奏，别情凄切，洒泪沾轼。留于家中的人也因离别而伤心，愁卧于床，恍然若有所失。当太阳沉下，所有的光彩消失了，这时月亮渐渐升起，照射着房间。红色的兰花上布满了露珠，青楸树也挂上了秋霜。在高大的房屋中穿过，空自掩涕含悲，手抚帷帐，枉自感到寂凉。可以设想远行的人亦必离梦踯躅不尽，别魂飞扬不安。

因此离别之情虽一，而离别之事却千差万别。有时情况是这样：骏马银鞍，车轩华贵；饯别于东都，送行在金谷。琴瑟箫鼓的乐器一齐鸣奏，燕赵之地的美女和乐而歌，十分忧伤，美女们的珠、玉服饰比深秋还美丽，她们所穿的罗绮比正月还娇艳。音乐声的生动，致使马扬起头，鱼跳出水。当分手的时刻到来，人们感到十分空寂伤怀，眼中含着泪水。

一些侠义之士，感于他人的知遇之恩，仗剑赴险，如聂政之于韩相，豫让之于赵襄子，以及专诸刺吴王，荆轲别易水等，都是割慈忍爱，离家别乡的突出事例；洒泪而去，悲痛已极。驱征马而不回首，后边留下的只有翻扬起的埃尘。他们只因感恩而仗剑行刺，并非要以生命去换取身价。当挺身入险时，连金石都会震惊而变色，骨肉之亲则悲痛欲绝。

边郡有战事，人们负剑从军，辽河一望无际，雁山高耸入云。而闺房内却十分温暖，田野小路上散发着香气。太阳升空，光辉四射，在阳光的照耀下，大地上的露水呈现出绚丽的色彩，大地上的尘埃也变得红了，到处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当为心爱的人送别时，手攀盛开的桃李树而不忍分手，泪水已沾湿了衣裙。

至于身赴遥远国家，何时才可相见?眼望着故乡的高树，在北面的桥梁上分手。亲戚朋友见此，均为之伤怀落泪。可以把荆草铺在地上诉说心曲，唯有借酒来诉说哀愁。时值秋雁翻飞，白露下降，送别的人们望着远山弯曲处，满怀离恨，而离去的人已经沿着长河之岸愈走愈远了。

又如丈夫留居淄右，妻子孤居河阳；未分手之时，夫妻在清晨沐浴着阳光一同起床，傍晚在香炉边依偎共坐。丈夫到千里之外做官，妻子青春年华正渐渐流逝。闺房中的琴瑟，行同虚置，高台上的帷幕也失去了光泽。青苔的翠绿色于宫中可见，待秋天到来时，日光又照射在帐幕中。夏天床上的竹席十分清凉，夜幕很晚才降临，而冬季之夜又很长，虽有灯烛，可光亮凝滞又惨淡。泪水已随着回文诗而流尽，回文诗亦不能了却心中的孤独哀伤。

倘有华阴道士，服食丹药而返回仙界，其道术虽已很高妙，但依然钻研，未得真传。守着炼丹的炉灶不问世事，一心一意地炼造金丹；有的能乘鹤升天，驾鸾凌霄。一刹那可游万里，天上少别，人间已是千年。只有世上的人才把别离看得很重，即是已得到升仙者，仍不免依依不舍地和世人告别。

世上还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的卫国女子，上宫的陈国美姬。春草景色，春水绿波，送君于南浦，伤心又如何?至于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君分别，相思之情缠绵起伏。

因此尽管别离的地方没有一定，别离的原因也有种种不同。但是有别必有怨，有怨必然难以消除克制，从而使人痛苦已极。虽然像王褒、扬雄那样的文章大家；严安、徐乐那样的着名人士，还有金马门那些才子们，兰台那些精英们，他们的辞赋有凌云之称，言论有雕龙之声，谁又能描写出短别时的情景，刻画出永别的心情呢?

【评析】：

《别赋》是中国文学长河中的一篇着名佳作。其思想内容虽谈不上有多么深刻，但它的高超艺术性以及所表现的那种伤感美，多少年来却一直打动失意者的心灵。《别赋》不仅锻造出了“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这类极富感染力的抒情名句，而且通过环境描写更把人物的心理刻画得深刻动人。此外，作者所赋之离别，并非局限于某一特定的时空或人物，而是通过自己的丰富想象，极力要将伤别表现为一个永恒的人生主题，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点作者是做到了。

《别赋》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比较新颖独特。它脱离了此前大赋的板重形式而又不失于轻靡。作者运用铺叙、渲染、衬托等手法，特别是能借助各种离别环境气氛的描写，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全文语言优美，句法错综，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

【作者简介】：

江淹(444－505)，字文通，祖籍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祖父江躭曾任丹阳令，父康之，任南沙令。因此江淹本人实际上是在今江苏南部一带长大的。他出身孤寒，沉静好学。历仕宋、齐、梁三朝。早年仕途上不得志。梁武帝时，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他少年时便以文章得名，晚年生活在富贵安逸的环境中，才思减退，世谓“江郎才尽”。他的诗歌风格幽深奇丽，长于拟古，但缺乏创造。他擅长写抒情小赋，尤以《恨赋》、《别赋》为最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