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奶奶三闯陈公府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浙江古籍出版社《明清小说鉴赏辞典》第492页(3265字)
这段情节见作品第70回、第71回。
童奶奶是童寄姐的母亲,北京银匠童七之妻。这一段故事是小说两世姻缘有关的插叙,目的是交代童寄姐母家兴衰的一个过程。
其中重点又写了童七妻勇闯陈公府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读者可以看到作为一名手艺匠之妻的家庭妇女,是怎样大胆地抛头露面,凭着自己的胆识,三闯锦衣卫内监陈公的府邸,以自己的机智和巧言应对,打动了陈公和陈公之妻,免除了丈夫的一场官司,还解救了童家手工业经营上的困厄,可以和《红楼梦》里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媲美。
三闯陈府,第一次是为了解救因欠债而被逮在陈府的丈夫童七;第二次是用提前偿还陈公的部份债款的机智,来巩固第一次的成果,防止对方食言;第三次是偿还全部欠款后,准备重开银铺,向陈公招呼,进一步去讨还被陈公抄去的打银器具和设备。三次都圆满地达到了目的,并得到意外的报偿。
虽然童家后来败落了,童七也在内外交困中死去,但终因有这位能操持家务的女主人,家计也还不至于十分狼狈。
从全书看,叙童家的兴衰,是历史的倒叙。
作者由远及近,先简叙童家的祖传银匠手艺,至童七之父童一品更是“打乌银的开山祖师”,但在辛勤劳动的同时,也干一些投机取巧的勾当,以三七或四六之比搀铜充银打造首饰哄骗顾客,技艺精巧,以假乱真,父子两代又借重锦衣卫内监陈公的本银和招牌,一时暴发起来,但终于还是在市场变化的情况下败落下来。
因此陈公决定抽本,但发现了童七交上来的是假银,于是逮童七进府,引出童七之妻入陈府解救丈夫的事。
童七妻生长在京城的市井社会,她自己的娘家和出嫁以后的夫家,都是典型的市民家庭。丈夫是祖传的乌银匠,父亲是手艺高超也兼有投机坑骗行为的皮毛衣匠。
她见多识广,思想机敏,善于应对,和她出身的这个家庭和社会环境密不可分。她发现丈夫入陈府久不回家,就派了儿子小虎哥去陈府外宅打听。
了解到假银事发,而丈夫尚吞吞吐吐“不肯赔本钱”,她就说:“好混账杭子呀!钱是什么,拿着命不要紧!”表现她不同的见识。
她二话没说,换了衣裙,“腰里扁了几百钱,雇了个驴”,就往陈府骑去。
她混充童七曾是陈府伙计,以旧伙计娘子的身份径往里闯去,遇到阻拦,她就一边从容地说:“我不晓得新近立了规矩,我只还当常时许我不时的走来!”虚张声势,一边随即“从腰里扯出三百黄钱……递与那看门的”。三百黄钱的打点,不仅赢得进门的权利,还让看门人任德前为她在陈公面前说了一番好话,获得了陈公的一片舒心,改善了气氛。
请看恩准接见以后的一段对话:“陈公道:‘你刚才说你男子汉没天理,负了我的恩,只这两句话就是有良心的人,我的气也就消了一半。’童奶奶绰了这个口气随道;‘可不小的说来,他硬着个脖子听人句好话么!说老公待交帐收铺子哩,没有银子交,算计待交那打就的首饰。
小的这们再三的说:“那货抵假,良心过不去,还不的老公。咱一家子顶的天,躧的地,养活的肉身子,哪一点儿不是老公的……你有银就一一的还了老公,老公见咱没饭吃,自然有别的生意看顾咱,深深舍不的饿了你。你要没银子,你倒是老实在老公上乞恩,只怕老公可怜你这们些年的伙计,饶了你也不可知的。如老公必欲不饶,脱不了咱家所有的,那个不是老公赏的?咱变换了来赔上,你只别拿了这假杭杭子哄老公。
”他那里肯听这话……’”童七妻的溜圆转,一口气说了个没停的话,从心理学来说,是顺应了对方的虚荣满足。所以作者也站出来评论说:“陈公这内官性儿,叫童奶奶拿着一片有理无情的话,蒯着他的痒痒,就合那猫儿叫蒯脖子的一般,呼卢呼卢的自在,夸不尽童奶奶是个好人,不惟将童七当时提回讨保,且轻轻的饶了三百两银。”可是读者不妨冷静地分析,以童奶奶的干练,童七还债,岂有不共同决定之理,但到这时,她不得不把自己和丈夫区分为红脸与白脸两种角色。小小的鞭打丈夫,好在这里赢得说话的地盘,以获得共同的好处,无非是小骂大帮忙。她察颜观色,审时度势,在陈公面前又是叹穷,又是数落丈夫,对陈公则惟有感恩戴德,其实她把要求宽限,要求减免的意思,用另一种口吻全部说出来了,同样的意思,让对方听了舒心情愿,自己则变被动为主动,倒是陈公反而问她:“你的意思是待怎么?”但她还是不忙即刻说出本意,而是说:“小的意思,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发到理刑那里监追,打杀也不亏他。”先站在对方立场说话,然后才道出本意:“只是小男小女都要靠着他过日子,天要诛了他,就是诛了小的一家子一般。”诛了如此一个好人的丈夫,陈公也不忍心,于是满足了她的心愿:放了人,减半还债。这是她一闯陈府的收获。
但贪心短见的童七“只是人心不足,与他老婆商议,叫他怎么再弄个法儿,连这三百两也都饶了才好”。其妻却认为,“那内官的性儿是拿不定的”,“你安知他过后(连已答应的减免三百两)不悔呢?……你再去缠他,或是过了他的限,他借着这个,翻过脸来……你可怎么样?”为了巩固第一次的成果,她决定二进陈府。她要丈夫先凑足一百两之数,提前抵还部分债款,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懂得男人的这一心理,只要不让他找到借口,陈公也就不便翻悔。
二进陈府,她考虑得异常周到;带了儿子小虎哥一同前往谢恩,表示拖家带口,小男小女都要靠童七生活。
她化了不多的一两八钱银买了四只内府里希罕的佛手柑为土仪,还买了零零碎碎的许多妇女饰品之类仍作进门打点之用——讨好太太有时比讨好男人还有效。果然都一一起了作用。她不仅顺利地进了门,又被看门人任德前一席好话打动了陈太太,蒙陈太太接见,并赏了一顿饭吃。
三进陈府,带的是一个艾虎,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儿,“两件奇物叫虎哥儿拿着,童奶奶札刮整齐,雇了个驴,骑到陈公的外宅前”。
又是喜的陈公忙不迭的赞叹:“你也是个能人,那里寻着这宝贵儿孝顺我哩?”其实陈公难买的东西,那整日混迹市场的童七岂不容易,而且化钱不多。经过一番的讨价还价,童奶奶不仅讨出了昔日银铺用的设备,回去好重新开业,还额外得了陈公一百两银的新投资。
《醒世姻缘传》所塑造的童奶奶,是一个具有复杂性格的艺术形象,她善良、勤劳,具有善解人意的诚恳、热情,具有劳动妇女的气质,但世俗社会的生活和她的家庭职业,也练就了她的机智和某些世故。她见多识广,因而遇事有胆识,有预见,同时也能周旋于复杂的环境之中,以保全自己,并得到不同人物的欢心,因为她有对于不同环境和人物的应变才能。请看她二进陈府再次遇见看门人任德前的表现:“童奶走到跟前,笑容可鞠,连拜了数拜,说道:“‘那一日得不尽爷的力量,加上美言。我给老公说了话出来,寻爷谢谢儿,就寻不见爷了。
’”她感激看门人是真情,但不见得出门时还需寻他面谢。我们在第70回末,只见她对陈公“千恩万谢辞了出来”,并未见她寻找任德前,所以“寻爷谢谢儿”的话,无非虚套而已。
她第二次进陈府,距上次不过“十日多”,目的当然并非“怕几两银子极极的花费了,两个果子淹淹了”。第三次又进陈府,明是要面见陈公,却偏说:“男子汉叫我来禀太太罢,谁知老公在宅里哩。”所以正因有了这位善于应酬的女子,在童七死后,居然还能把儿子虎哥,女儿寄姐抚养成人,家计“也还不至于十分狼狈”。
《醒世姻缘传》成功地塑造了这样一个市民妇女的形象。
本段所写的其他人物:童七、陈公、陈太太以及看门人任德前都富有个性。但从总体结构看,这两回故事游离于它的主干——两世姻缘之外。这一点,又不似曹雪芹的《红楼梦》写刘姥姥三进荣国府那样,与整体结构浑然一体,结合得那么紧密。但从局部看,所描写的生活是如此真实,如此细腻,人物栩栩如生,小说艺术达到相当成熟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