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中八仙歌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江苏文艺出版社《历代怨趣诗怪诗鉴赏辞典》第841页(4320字)

【原文】:

知章骑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原文作者】:杜甫

【鉴赏】:

我国古代文人往往以能饮酒为美德,这大概是由于饮酒和政治有关,通过饮酒往往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政治态度。

魏晋间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便是以饮酒来对抗司马氏统治的一个政治小集团。司马氏欲跟阮籍联姻,阮籍不情愿,干脆昏醉六十日,司马氏只得罢了。

陶渊明有《饮酒》诗二十首,其实不是写的饮酒,而是抒写了他对功名的厌弃,对隐居生活的赞美,是表明他的政治态度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是其中的佳句。甚至连准备下令禁酒的曹操,也在《短歌行》中赞美饮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但以饮酒来表示政治态度并不完全是直接的,很多场合下常常是一种间接的政治表态。如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记载李白在翰林时,“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

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又与贺知章、崔宗之等自为八仙之游,谓公谪仙人,朝列赋谪仙之歌,凡数百首,多言公之不得意。

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

由此可见,《饮中八仙歌》中的八仙纵饮,绝大多数是表示对政治的一种消极态度,不全是为了表现“名士”的派头。只有这样理解,才能得其要领。

饮中八仙依次为:贺知章、汝阳郡王李琎、左丞相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

这仅仅是杜甫诗中的次序,并不反映年辈的先后。考唐史,苏晋死于开元二十二年,贺知章死于天宝三年,李适之死于天宝六年,汝阳王死于天宝九年。

所以朱鹤龄说:“《八仙歌》当是综括前言言之,非一时俱在长安也。”

写贺知章两句:“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是说他酒醉后骑马不稳,左右摇晃,好象乘船。并通过他偶有一次落井,仍然醉卧井底的典型细节来刻划他的形象。据《宣和书谱》卷第十八载:“贺知章,字季真,越州永兴人。擢第后复登超拔群类科。

天姿夷旷,谈论警发。能文,善草隶,当世称重。恐不能遽取,每于燕闲游息之所,具笔砚佳纸候之。偶意有惬适,不复较其高下,挥毫落纸;才数十字,已为人藏去,传以为宝。晚节尤放诞,自号四明狂客。脱落簪绂之累,嬉戏里巷间,与物无忤,每醉必作,为文词初不经意,卒然便就,行草相间,时及于怪逸,尤见真率。

往往自以为奇。使醒而复书,未必尔也。

”由此可知,贺知章醉后,作诗写字,能达到一种不能自知的怪逸境界,不仅是“眼花落井”而已。

写汝阳王三句:“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作为一个郡王,喝了三斗(一种大杯)酒以后才去朝见天子,其狂态可知。路上碰到装酒的车便口水直流,这样一个典型细节生动地刻划了他嗜酒成癖的性格。

恨不得将他的封地移到酒泉去,因为相传酒泉郡城下,有金泉,其味如酒。通过这一心理活动的描写,不仅显示了他郡王的特殊身份,还进一步刻划了他的嗜酒性格。

写李适之三句:“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据《旧唐书》记载:“适之雅好宾友,饮酒一斗不乱,夜则宴赏,昼决公务,庭无留事。天宝元年,代仙客为左相,累封清和相公。与李林甫争权不叶,适之性疏,为其阴中……五载,罢知政事,守太子少保。

遽命亲故欢会,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竟坐与韦坚等相善,贬宜春太守。

后御史罗希奭奉使杀韦坚、卢幼临、裴敦复、李邕等于贬所,州县且闻希奭到,无不惶骇。希奭过宜春郡,适之闻其来,仰药而死。

”由此可知,李适之的纵饮,是为了逃避李林甫的迫害,但结果仍然未能逃脱他的魔掌,被逼“仰药而死”。杜甫用夸张的笔法写其豪饮:每天要花费宴饮之资万钱,他饮起酒来如海中长鲸之吸饮百川。

至下“衔杯乐圣且避贤”句,则一语双关。一方面是暗用李适之罢相后赋诗内容,“衔杯乐圣”指耽于饮酒,不问国事,“且避贤”是躲避李林甫的迫害;另一方面也是用典,《三国志·魏志》:“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所以这句表面意思是李适之喜欢饮清酒而不喜欢饮浊酒。杜甫作此诗可能已在李林甫当政时,所以用隐晦的手法写出李适之藏在豪饮后面的政治悲剧。

写崔宗之三句:“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崔祐甫《齐昭公崔府君(日用)集序》说:“公嗣子宗之,学通古训,词高典册,才气声华,迈时独步……十年三月,终于右司郎中。年位不充,海内叹息。”李白《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诗说:“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时过菊潭上,纵酒无休歇。”根据这两段材料,我们知道崔宗之是一位才华洋溢、倜傥超群的青年诗人,喜欢饮酒,但年寿不永。

所以杜甫描写时着眼于他的俊逸风姿。先称赞他是一位风流潇洒的美少年,这是平时的形象;然后写他,举杯饮酒时,白眼望天,傲岸而目无下尘的样子跃然纸上;喝醉以后,皎皎然如玉树临风,摇曳而美妙多姿,如在眼前。

三种时态,三种不同的风姿,给读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写苏晋两句:“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苏晋数岁即能写文章,时人比之为王粲。这里杜甫抓住苏晋信佛和饮酒的矛盾,写出他嗜饮胜过信佛的性格。《杜臆》注释这两句说:“逃禅盖学浮屠术,而喜饮酒,自悖其教,故云。而今人以学佛者为逃禅,误矣。

写李白四句:“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据《旧唐书·文苑列传》记载:“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

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又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云:“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

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根据这些记载,似乎杜甫所写李白醉后不肯上船,自称是酒中仙等行为,仅是为了表现李白的傲骨和天子对他的优厚待遇。实际上,李白这些行为背后,是有政治原因的。

前引李阳冰《草堂集序》中所说“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固然是明证,而李白自己写的《玉壶吟》更能说明问题: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

朝天数换飞马,勅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

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诗中明写由于他揄扬天子、谑浪群僚、数蒙恩宠,终于引起宫中妒忌,他只好借酒来浇愁,并把自己比成隐于朝市的东方朔。

李白已看透,唐玄宗的所谓恩宠,不过是把他当作一名文学弄臣,他的“使海县清一,寰区大定”的政治理想是根本无法实现的。所以,李白的纵饮沉醉,实在是一个悲剧。杜甫写出了这种悲剧,只是较为隐晦罢了。

写张旭三句:“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意思是说,张旭三杯落肚以后,草圣张芝的草书技艺便显示出来了,他在王公大人面前也不讲什么礼仪,脱下帽子,露出头顶,显出狂态,挥笔疾书,如一片云烟落在纸上。杜甫抓住了一位草书家作书时的特征来写,个性极其鲜明突出。

据《新唐书》载:“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

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旭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意;观倡公孙舞《剑器》,得其神。”由此可见,杜甫的描写相当真切。而盛唐另一着名诗人李颀写的《赠张旭》诗,更可作为杜诗的绝好注脚:

张公性好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

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

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诸宾且方坐,旭日临东城。

荷叶裹江,白瓯贮香粇。微禄心不屑,放神于八纮。

时人不识者,即是安期生。

最后一位是焦遂,写了两句:“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关于焦遂,两唐书不见记录,仅袁郊《甘泽谣》说他是“布衣”,其余事迹,一无所知。杜甫以上写了七人,都是写的醉态;惟独于焦遂,写他饮了五斗以后还不醉。

不仅不醉,正是意气最风发的时候,这时他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善于雄辩,惊动四筵,个性也极其鲜明突出。

这首诗的结构和用韵都很特别,颇有点诡奇。在结构上,开头不用引语,劈头而起,便进入正文;最后也不用收束语,写完最后一人,就戛然而止,如截奔马。而中间历历落落挨次写来,或两句,或三句,或四句,极自由,又极富于变化。

分之为八章,合之为一篇。在用韵上,一韵到底,使人产生一气呵成的完整感觉;而又不避重韵,“眠”字“天”字各押了两次,“前”字押了三次,又显然有分章的意味。这种形式,确是杜甫所独创。

这首诗的另一特点是,诗人抓住“八仙”的个性特征来写,语言极精炼而个性极鲜明。

正如《读杜心解》所说:“其写各人醉趣,语亦不浪下。知章必有醉而忘险之事,如公异日之醉为马坠也。

以其为南人,故以乘船比之。汝阳,封号也,故以‘移封酒泉’为点缀。

左相有罢政诗,即用其语。宗之少年,故曰‘玉树临风’。苏晋耽禅,故系之绣佛。李白,诗仙也,故寓于诗。

张旭,草圣也,故寓于书。焦遂,国史无传,而‘卓然’‘雄辩’之为实录,可以例推矣。

即此识移掇不去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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