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子赴幽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浙江古籍出版社《明清小说鉴赏辞典》第431页(5133字)

官哥终于成了潘金莲争风竞宠的牺牲品。

从潘金莲的步步进逼、欺人过甚,李瓶儿的懦弱忍让、委曲求全,官哥儿的屡惊屡病,我们已逐渐看出官哥儿恐怕是难脱厄运了。为了“雪狮子惊吓官哥儿”一节,作者酝酿良久,早在第32回就开始了精心的铺垫,这就是潘金莲的“怀嫉惊儿”。

那次潘金莲还算用温情的面纱遮掩着阴毒的心理,那末,自金、瓶斗气,矛盾公开化以后,潘金莲就不管不顾,多次歇斯底里发作,借打丫头指桑骂槐,后来又指骂人,她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毒,更是为了不让瓶儿母子心绪宁静,使官哥儿的病雪上加霜。潘金莲在倾泻妒毒的同时,也达到了投石问路的目的。那次官哥儿在芭蕉丛下受了大黑的惊吓就生起病来,于是,她实施阴谋就有了具体方案,她“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开始训练雪狮子。

官哥儿的死,李瓶儿其实也是有责任的,早在潘金莲怀嫉惊儿那次,她就应有所察觉,不过,当西门庆盘问孩儿病因时,她只是支吾了过去,“亦不题金莲抱他后边去一节”。

后来,金莲屡次挑衅,恶毒咒骂,分明听见指骂的是自己,把两手气得冰冷,忍声吞气,也只敢怒不敢言。官哥儿被雪狮子惊吓风搐起来,西门庆来问缘由,瓶儿竟也“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直到临终,方与月娘吐了真言:“吃人暗算了。”这种懦弱到近乎愚钝的作法,在一个曾凶悍地对待自己两个丈夫、现今又受到西门庆宠爱的女人身上表现出来,初一看,确有令人不可思议之处。

不过,我们只要细细思考一下,就能找到她性格变异的明显轨迹。这个女人实际上禀性柔婉,而欲心又太重。

在入嫁西门庆之前,她的情欲在花子虚和蒋竹山身上得不到寄托满足,心理上由厌恶而生毒心。如果花子虚和蒋竹山都是厉害或鲁莽的男子汉,或许李瓶儿还无法施展她那份残忍,可这两个前夫,一个是只知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百事不管的纨绔,一个是身量短小手无缚之力的儒医。李瓶儿凭借西门庆的力量,轻易地抛弃了他们。可自从发嫁西门庆,首先就碰上了无人接轿的难堪,接着新郎又接连三夜不入洞房,羞辱感迫得她上吊,后来西门庆总算来了,却是袖着鞭,进来逼审抽打的,这些都使李瓶儿心理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加上入府之前,她就有着矮人几分的想法,所以当丫头们纷纷奚落她时,她竟“羞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一句答话也没有,“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另外,自花子虚死后,李瓶儿潜意识中那种深深的罪孽感和忏悔意识一直在折磨着她的心灵,这种罪孽感和忏悔意识也许她并没有明确地感觉到,但是一到睡下便以恶梦的形式每每出现,牢牢地控制了她的灵魂,她一次次梦见花子虚来抱官哥,来索命,这种罪孽感也迫得她没有太多的欢乐可言,也是她性格中柔弱善良一面的曲折反映。

另外,到了西门庆家,情欲有所附丽,得到完全满足,她不是告诉西门庆“你就是医奴的药”吗?这就使她失去进攻的目的、心理的力量,懦弱和愚钝就逐渐显露了出来。另外,她的对手是个心狠手辣、阴毒奸巧的妒妇潘金莲,这个悍妇顶撞起主妇吴月娘来也毫无忌惮,月娘在一次争吵后,就曾说过:“一句话儿出来,她就是十句顶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什么骨秃肉儿拌的他过,专会那泼皮赖肉的。”面对潘金莲咄咄逼人的攻势,瓶儿就只能退让,也只会退让了。

儿子的死使李瓶儿精神彻底崩溃,再加上潘金莲幸灾乐祸的叫骂,使得她再也没有同死神争斗的力量,而是听天由命等候那一天的来临。

金瓶梅》写了那么多的死事,最主要的角色也先后死去,作者几乎无一例外介绍了他们死亡的过程和情状,其中,唯独对李瓶儿的死用的篇幅最多,从第60回李瓶儿旧时病症发作开始,一直到第66回黄真人炼度荐亡为止,整整用了七回以瓶儿之死为中心来进行叙述。其中前三回写的是瓶儿重染旧症一直到病逝,后四回则反复铺陈了瓶儿死后的各种丧仪祭奠、殡葬法事,犹如一轴精细的风俗画长卷,展现了购买昂贵的寿材、传真遗容、正室女婿作孝子、合衙官员祭奠、盛大的殡葬仪式、满县人屏息观看出殡行列等过程,这种描绘的技法虽为后世小说家如曹雪芹所借鉴,也为后世民俗学家的研究提供了极好的资料,不过我们现在看来,还是觉得过于冗长了些。

本段中,真正打动读者之心的还是李瓶儿即将告别人生时所表现出的痛苦心态、对生的眷恋,以及她那善良厚道的本性。

当死亡的孤寂逐渐逼近这个二十七岁的少妇时,她首先感到的是恐惧,作者主要是通过她的幻境和梦境来表现。

儿子的夭折使李瓶儿联系到自己一生的痛苦和罪孽,她的梦境和幻境把心中这万千思绪深深地表现出来。越是病体沉重,这些可怕的梦越是无休止地缠绕她,仅在第62回,她就先后四次向西门庆叙述了这些境遇,这些幻境和梦境的共同特点是,出现的人物总是她死去的前夫花子虚,梦幻的内容都是花子虚拿刀弄杖找她厮闹、算帐,最后是发誓不容她。

花子虚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凶狠、无情。瓶儿明白,花子虚来找她,是要将她拉进阴间,她害怕得不得了,尤其是到了阴间,还要与她所憎嫌的人在一起,尤为她所恐惧。

她怯生生地将梦幻告诉西门庆时,连“花子虚”这三个字也不敢提,只说“他”、“那厮”说“死了的”。如果那“死了的”不是花子虚,而是她所爱的人,她的恐惧感或许反可以减轻几分,她不是拉着西门庆的手哽咽着说“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罪孽感、恐惧感沉重地压在她心上,咬啮着她的灵魂,但她不想死,更不愿在阴间与花子虚厮会,听说法师能驱邪,就催着西门庆快去请。

结果却更糟,花子虚领着两个人,又跑进了李瓶儿的幻境,闹了一回,对李瓶儿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与对死亡的恐惧相映照的是李瓶儿对生存的眷恋,这主要体现在她对西门庆的痴心、痴爱上。命根子官哥儿一死,瓶儿就心疼得哭昏过去,又着了金莲的恶气,把旧时病症都发起来,见西门庆总守在身边,就说:“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不流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下些饮食儿,就好了。

”说这话的目的是恐怕因了自己误了丈夫的大事。渐渐,瓶儿也看出自己恐不久于人世,对西门庆的依依不舍越来越强烈,她说:“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的手,两眼落泪哽咽。法师来后,她已绝望,双手搂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泣,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去也。……”她对西门庆依依留连难以割舍确是一种深深的痴爱,这种痴爱从她初遇西门庆时就开始了,到临终时迸发得尤为强烈,她不仅倾吐了自己的感情,还深深地关心着自己死后西门庆的家业、前途,告诫西门庆“凡事斟酌,休要冲性儿”,要少到院中喝酒,并且还关心着西门庆的后代和家业继承,说:“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她的。她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她还一直认为只有自己与丈夫最为贴心,一再说:“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真挚的情爱感动得西门庆心如刀剜。作者不仅让李瓶儿的痴爱在生前一再表现,直到她死后,还一再将她送进西门庆的梦境,与他私语,与他交欢。

命根子是潘金莲夺走的,重染旧症也是因受了金莲的恶气,这一切瓶儿很清楚,可直到临终,她并没有在西门庆面前进过一句谗言,只是为了让西门庆有个“根蒂儿”,她才悄悄地告诫月娘要小心。这些除了是她懦弱秉性所致,还说明了瓶儿待人的厚道。对下人们的体贴关心更显得她细心、善良的可贵:她对长期跟随她的女仆、奶子、丫鬟都作了详细周到的安排,对她们的将来一一作了指点,每人给了一份首饰衣物作为纪念,同时分别恳求西门庆和吴月娘,今后多关照她们,言语中直透出一种悲悯。

她死后,西门庆嚎哭着一声声叫她“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大概是没有叫错的。大殓之后,玳安告诉管店铺的傅伙计说:家中的下人都爱她仁厚温和——李瓶儿会白由下人揩她的油,并带着宽容的智慧说:“拿去罢,你不图落,图什么来?”下人们对她的铭感看来是很普遍的。

李瓶儿撒手离开了人世,最为悲痛的自然就是西门庆了,他听到了李瓶儿的死讯,三步两步奔到房中,始而不顾血渍污秽,搂尸抱腮痛哭,继而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边哭边叫,后来众人把瓶儿尸体抬到前厅,他又抚尸大恸,把喉咙都哭哑了。他不洗脸,不梳头,茶饭不沾,神思恍乱,小厮叫他吃饭,只被他一脚踢出,像疯魔了一般,与他平日专横跋扈的形象,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可是西门庆又怎能不痛哭呢?这个“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是他最可心的人,她花容月貌,温柔体贴,无论何时(包括经期)都尽心尽意地满足他的一切欲望,在妻妾中间又不嫉妒,从不给他添麻烦惹事端。不仅如此,这个爱妾还给他带来了梁中书家的珠宝、花太监家的财物。

她还曾给他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虽然夭折了,可自己官袍加身不就因了官哥儿“脚硬”吗?其他的妻妾们这几方面哪能比得过她呢?尤其是谁又能在感情上那么深深地温柔地依恋着他呢?诸多复杂的原因早就使西门庆特别的依恋于李瓶儿,所以在瓶儿病重时他就常守在她身边,有时两人抱头痛哭,有时独自暗地垂泪,他甚至在向月娘、应伯爵诉说时也流泪。他千方百计请医生,找道士,恳请他们救瓶儿一命,他亲自把李瓶儿相好的吴银儿、王姑子、冯妈妈找来驱散李瓶儿的害怕孤单,他悄悄花了三百二十两银子买了一副桃花洞材板,对瓶儿却说只化了百十来两。

他顾不得道士“祸及己身”的劝诫,走进瓶儿房中相伴。

西门庆在李瓶儿生前死后的悲感哀恸,确实表达了他对李瓶儿也有一种“痴爱”。另外,何老人说瓶儿之病“乃是精冲了血管起”,西门庆应当知道这干系在于自己,所以,他的哭声中是否还包含着那么一点负罪感呢?

西门庆的痛泪只是发泄他一时的情感,虽然这种情感在以后的岁月中也不时萦绕在他的心头,出现在他的梦境,西门庆并没有因叫了几声“都是我坑陷了你”而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悔悟,也没有因瓶儿的临终遗言而将自己的生活方式改弦更张,正如月娘说他的,“吃了狗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齿里,怎生改得”。他不仅在李瓶儿生病的那些凄风苦雨里依旧嫖娼玩妓,就是在伴灵期间,他也要拉了奶子如意儿来顶窝补缺。

兽性与人性并存,这正是《金瓶梅》作者刻划西门庆这个艺术形象的成功之处。

西门庆的生活方式并未改变,相反,他以后的淫行更滥了,他的官职也将得到提升,财产也在不断增加。至于别的人,就更不会因瓶儿的病重或死亡改变对生活的态度。

你看,当李瓶儿逐渐堕进死亡之时,合家照样欢庆重阳,还接了申二姐来唱小曲,一套又一套,还强请出李瓶儿来凑热闹助大家的玩兴。干女儿吴银儿是个妓女,不大愿意来探病,想多赚几个钱,老是出入西门宅第的王姑子倒是来了,带了点粳米和干饼,还非要让李瓶儿尝她吃不下的东西,近来她和薛姑子为了分印经的银钱有了纠纷,见面就在病人面前啰啰嗦嗦骂这个老搭档,原先特别亲热的冯妈妈迟迟地到了,进门就和那些丫头们开些不正经的玩笑;医生们为了谋生,一个个来诊治,并开不出起死回春的妙药,扰攘一番,又一个个走了。西门庆的大小老婆们一个个来看视她,像是关心,又像是例行公事。李瓶儿死了,她们也都或悲痛、或伤感、或幸灾乐祸地哭了一通。礼数一过,一看西门庆还在没完没了的悲嚎,哭出来的话又那么不中听,像是在借死人骂活人,又怕西门庆不吃不喝哭叫坏身子,一家大小没依没靠,于是主家婆吴月娘开始当面数落,孟玉楼、潘金莲的嫉妒话又开始纷纷出笼。潘金莲的对手死了,她又开始想向月娘发难,乘抓住玉箫把柄之机,向她约法三章,试图将她作为将来与月娘正面交锋时克敌制胜的秘密武器。在祭奠筵席上,应伯爵又在和李桂姐说笑打趣了。书童和玉箫趁西门庆伴灵之机来到书房幽欢,却不慎为潘金莲发现,将要受到挟制。奶子如意儿也趁隙而入,凭一身细皮白肉作了李瓶儿的替身,供西门庆淫乐,她也得到了好处,自以为抬高了身价。

一个个都活得那么兴致勃勃,与李瓶儿痛苦的死亡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虽然他们的生活也充满了各种喜怒哀乐,也不同程度地负着罪恶,但人生总是值得留恋的。这种强烈的对比,是与中国传统的文化观念冲突的,因为对中国人来说,生命更属于群体,属于伦理,不属于个人。《金瓶梅》对个体生命意识的强调,多少有点东方式人的觉醒的味道——这正是受了晚明社会思潮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金瓶梅》写到人的死事时,往往不回避个体感性心理复杂的反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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