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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八

书籍:樊川文集

中书舍人杜牧字牧之

唐故岐阳公主墓志铭

宪宗皇帝即位八年,出嫡女册封岐阳公主,下嫁于今工部尚书、判度支杜公悰。始,宪宗时,宰相权德舆有婿独孤郁,为翰林学士,帝爱其才,因命宰相曰:“我嫡女既笄可嫁,德舆得婿独狐,我岂不得耶?可求其比。”后丞相吉甫进言曰:“前所奉诏,臣谨搜其人。”因名我烈祖司徒岐公曰:“有孙儿悰,年始弱冠,有德行文学,秀朗严整。臣尝为司徒吏,熟其家事,官族世婚,习尚守治,臣一皆忖度,疑悰可以奉诏。”帝即召尚书见,与语大悦,受殿中少监,服章金紫。以元和八年某月日,主下嫁于杜氏,上御正殿,礼毕,由西朝堂出,节幡鼓铎,仪物毕备,引就昌化里赐第,上御延喜楼,驻止主轮,尚书及宾侍,酒食金帛,奏内乐降嫔御送行。赐第堂有四庑,缋椽藻栌,丹白其壁,派首水为沼。主外族因请,愿以尚父汾阳王大通里亭沼为主别馆。当其时,隆贵显荣,莫与为比。

主实宪宗皇帝嫡女,穆宗皇帝母妹,敬宗皇帝、今天子亲姑,尚父汾阳王子仪外曾孙。皇太后始以正妃事宪宗,以太后、太皇太后爱飬三朝,凡四十年,德厚慈恕,化充六宫,主以一女之爱,降于杜氏,逮事舅姑。杜氏大族,其他宜为妇礼者,不翅尹试数十人,主卑委怡顺,奉上抚下,终日惕惕,屏息拜起,一同家人礼度,二十余年,人未尝以丝发间指为贵骄。始与尚书合谋曰,上所赐奴婢,卒不肯穷屈,奏请纳之,上嘉叹许可,因锡其直,悉自市寒贱可制指者。自是闭门落然,不闻人声,尚书读书考今古治乱,主职妇事,承奉夫族。时岁献馈,吉凶赙助,必亲自经手,池塞馆陊,辟球场种树,不数十年,搢绅间杂然称尚书为贤。

尚书旋出为澧州刺史,主后尚书行,郡县闻主且至,杀大为数百人供具,主至,后不二十人、六七婢,乘驴阘茸,约所至不得肉食,驿吏立门外,舁饭食以返。不数日间,闻于京师,众哗说以为异事。尚书在澧州三年,主始入后出,中闲不识刺史厅屏。尚书治澧州,考治行为天下第一,后为大司徒、京兆尹、凤翔节度使,朝廷屈指比数,以为凡有中外重难,非尚书不可。主贤益彰,虽至宫闱贵号,亦加尊敬。姑凉国太夫人寝疾,比丧及葬,主奉飬蚤夜不解带,亲自尝药,粥饭不经心手,一不以进。既而哭泣哀号,感动他人。

尚书后为忠武军节度使,所治许州创为节度府五十年,南迫于蔡,屋室卑庳,主居无正堂,处东支屋,恬然六年。许军彊雄,且撑剧寇,自始多用武臣,治各出己,部曲家人,疵政弛法,习为循常,有司用比边障远地,掷置不问,民亦甘心。尚书再冶之,老民相率两走阙下,遮丞相叩头乞留,请树生祠。及诏追去,攀缘携扶,哭于道路。尚书治外,主冶内,尚书所至必称,崱崱士力反为名公伟人,主实有内助焉。穆宗以皇太后,敬主尤为亲信,俯首益卑,车服侍使,愈自贬抑,觐谒温(冫青)外,口不言他事。讫穆宗朝,人不以亲贵称。

当贞元时,德宗行姑息之政,王武俊、王士真、张孝忠子联为国婿。宪宗初宠子頔,来朝,以其子配以长女。皆挟恩佩势,聚少侠马为事,日截驰道,纵击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问,戚里相尚,不为以为穷弱。自主降于尚书,壁绝外之,初怒中笑,后皆敬畏。累圣亦指示主德以诫警之,至于今,以主、尚书显重于中外,戚里亦皆自检敛,随短长为善,于是旧俗灭不复有。

尚书自许奉急追诏,主有疾小愈,强不肯留,曰:“去朝兴庆宫,纵死于道,吾无恨。”以开成二年十一月某日,薨于汝州长桥驿亭,年若干。上废朝三日。其年十二月某日,主丧至京师,比及葬,两宫吊问,相继于道。开成三年某月日,上御正殿,诏丞相嗣复摄中书令正衙宣册,谥曰庄淑大长公主。某年某月日,祔葬于万年县洪原乡少陵原尚书先茔,礼也。生男二人,长曰辅九,年十岁;次曰杨十,始二岁。女二人。某于尚书为从父弟,得以实铭。铭曰:

章武皇帝,唐中兴主。刑于正妃,教及嫡女。婉婉帝子,下嫁时贤。影逐响答,随顺缠绵。杜氏大族,枝蔓蝉联。上有舅姑,高堂俨然。螭绶龟章,玉佩金轩。飬色悦意,侍后承前。人不我贵,我敬我虔。始终尽礼,大小周旋。余二十年,谁兴间言。贵不召骄,富不期侈。是此四者,倏相首尾。自古名士,或泥于此。孰谓帝子,超脱摆弃。妇职是勤,夫言是指。池荒馆陊,屏外不履。淑德柔风,天下倾耳。宜乎寿考,归女婚子。不锡全祉,孰提神纪。幽石有志,显笔有史,流于千祀。

唐故宣州观察使御史大夫韦公墓志铭并序

韦公会昌五年五月头始生疮,召子婿张复鲁曰:“三稚女得良婿,死以是托,墓宜以池州刺史杜牧为志。”复鲁曰:“公去岁两疮生头,今始一,尚微,何言之深?”公曰:“吾年二十九官校书郎时,尝梦涉浐水,既中涴,有二人若举符召我者。其一人曰:‘坟墓至大,万日始成,今未也。’今万日矣,天已告我,我其可逃乎?”谢医不问。以其月十四日,年五十八,薨于位。公从父弟某书公切行,以公命来命牧,牧位哭,序且铭之。

公讳温字弘育。韦氏自殷、周、秦、汉,丘明、马迁、班固辈争书其人,以光其所为书。至后周逍遥公夐,出世家贵富中,隐身行道,当其时及后代论者,以蜀严谷口不能为比。逍遥公五世生潞州上党尉、赠谏议大夫希元,上党生吏部侍郎、赠太尉肇,吏部生右补阙、翰林学士、古散骑常侍致仕、赠司空绶,常侍生公,于逍遥公为九代孙。年十一,以明经取第,为太常寺奉礼郎、秘书省校书郎,选判入等,咸阳尉、监察御史,公曰:“是官岂奉飬所宜耶!”上疏乞免,改著作佐郎。

当贞元中,常侍公事德宗为翰林学士,帝深于文学,明察人间细微事,事有密切,多委之。岁久,忧畏病心,帝曰:“某之心,我其尽之。”以致仕官屏居西郊,公早夜侍侧,温凊饮食,迎情解意,一经心手,积二十余年。丁常侍丧,自毁不欲生。后相国李公逢吉以相印镇武昌,皆虚上职,书卑辞至门,公起赴武昌,未至府,拜监察御史,迁左补阙,事文宗皇帝。时宰相百吏,源条帝功德,撰号上献,公独再疏曰:“今蜀之东川川溢杀万家,京师雪积五尺,老幼多冻死,岂崇虚名报上帝时耶?”帝乃止,遂讫十五年不答尊号事。改侍御史、尚书吏部考功员外郎。

当大和九年,文宗思拔用德行超出者,以警(忄双)天下,故公自考功不数月拜谏议大夫,召为翰林学士,遂欲相之。公立银台外门,下拜送疏入,具道先常侍遗诫,子孙不令任密职,言恳志决,因命掌书舍人合下,公复坚让。不半岁,转太常少卿。一岁,迁给事中、皇太子侍读。公复陈先诫,以侍读辞,自宰相皆曰:“帝以一子请教于公,是宜避邪?”公不听,凡拜三章,帝终不能夺。

灵武节度使王晏平罢灵武,以战马四百疋、兵器数万事去,罪成,贬康州司户,不旬日,改抚州司马。仙韶院乐官尉迟璋以乐官授光州长史。晏平以财胶贵幸,璋大有宠于上,公皆封诏书上还,上比谕之,公持益急,竟以康州还晏平,璋免长史。庄恪太子得罪,上召东西省御史中丞、郎官于内殿,悉疏庄恪过恶,欲立废之,曰:“是宜为天子乎!”群公低首唯唯,公独进曰:“陛下唯一子,不教,陷之至是,太子岂独过乎?”上意稍平。不数日,迁尚书右丞,朱衣章。迁兵部侍郎,亟请丞相,愿为治人官,出为陕州防御使、兼御史大夫,服章金紫。

回鹘窥边,刘稹继以上党叛,东征天下兵,西出禁兵,陕当其冲,公抚民供事就,不两告苦。入为吏部侍郎,典一冬选,老吏无所卖。复以御史大夫出为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赋多口众,最于江南。公急恶宽穷,益自俭苦,刑律其俗,凡周一岁,无所更改,自至大治。

公幼不戏弄,冠为老成人,解褐得官,出群众中,人不敢旁发戏嫚。及为公卿,在朝廷省合中,大臣见公,若临绝壑,先忖度语言举止,然后出发。其所执持不可者,笔一落纸,言一出口,虽天子宰相知不能夺,俯委遂之。不以德行尚人,人自敬畏;不施要结于人,人自亲慕。后进凡持节业自许者,获公一言,矜奋刻削,益自贵重。官卑家贫时,主将家事,在私阃内,高、曾兄弟,镌琢教诱,嫁娶衣食,无有二等。疾甚将终,悉召亲属宾吏,称先常侍句云“在室愧屋漏”,因曰:“今知没身不负斯诫。”遂涕下不禁。当夫子世,得七十子,国小俗俭,复有圣人为之师,使生于今,与公相后先,必有能品之者。

夫人陇西李氏,赞善大夫怂之女,先公四岁终。四男:长礭,前国子监四门助教;次曰璆,前明经;次曰瓖;次未免乳。女四人:长嫁南阳张复鲁,复鲁得进士第,有名于时,为试太常寺恊律郎、鄂岳观察支使,其下皆稚齿相次。铭曰:

德则至矣,位其充乎?如其充兮,可大厥功。以施生人,天先告之。万日之期,天实为之。

唐故处州刺史李君墓志铭并序

君讳方玄,字景业,刑部尚书、赠司空贞公长子。贞公事宪宗皇帝,兄弟受寄四镇。在汉南时,战淮西未利,监军使崔谈峻谗言中,入为太子宾客。后淮西平,李光颜移郑滑,陈许无帅,帝闲宴独言曰:“劲兵三万,谁可付者?”谈峻侍侧,曰:“有大臣,家不三十口,俸钱委库不取,小僮跣足市薪,此可乎?”帝曰:“谁为者?”谈峻进,即以贞公言,帝即日起贞公为陈许帅。其俭德服人如此。

景业少有文学,年二十四,一贡进士,举以上第,升名解褐,裴晋公奏以秘书省校书郎,校集贤殿秘书。聦明才敏,老成人争与之交。后以恊律郎为江西观察支使裴谊观察判官,有杀人狱,法曹官断成,当死者十二人,景业讯覆,数日内活十二人冤,尚书以上下奏考。裴公移宣城,授大理评事、团练判官。后尚书冯公宿自兵部侍郎节镇东川,以监察里行为观察判官。不一岁,御史府取为真御史,分察盐池左藏吏盗隐官钱千万岳,竟迁左补阙,遇事必言,不知其他。丞相固言以门下侍郎出镇西蜀,奏景业以检校礼部员外郎参节度军谋事,仍赐绯鱼袋。征拜起居郎,出为池州刺史。

始至,创造籍簿,民被徭役者,科品高下,鳞次比比,一在我手,至当役役之,其未及者,吏不得弄。景业尝叹曰:“沈约身年八十,手写簿书,盖为此也,使天下知造籍役民,民庶少活。”复定户税,得与豪猾沉浮者,凡七千户,衮入贫弱,不加其赋。堤州南五里,以涉为衢。凡裁减蠹民者十余事。城东南隅树九峰楼,见数千里。凿齐山北面,得洞穴,怪石不可名状,刊石于岩下,自纪其事。凡四年,政之利病,无不为而去之,罢去上道,老民攀哭。

景业季父刑部侍郎建,与贞公以德行文学,俱高一时,时之秀俊,半归李氏门下。景业复聦明少锐,俭苦温谨,早与长者游,备知天下之所治,尝慷慨有意于经纶。少在诸侯府,入为朝官,出为刺史,早夜勤苦,为学不已,屈指计量,必伸已志,虽时之名士,亦以此许之。罢池,廉使韦公温馆干宣城。会昌五年四月某日,卒于宣城客舍,年四十三。

七代祖远,后周柱国大将军、都督陕十六州、阳平郡公。曾王父珍玉,绵州昌明令。昌明生雅州别驾、赠右仆射,仆射生贞公逊。先夫人荥阳郑氏,赠本县太君;后夫人范阳卢氏。男若干,女若干人。铭曰:

显莫识其端,幽莫见其绪。已乎景业,何付与之多,而夺之何遽?夭颜病冉,孔不知其故。于景业兮,杳欲何语?呜呼哀哉!

唐故歙州刺史邢君墓志铭并序

亡友邢涣思讳群。牧大和初举进士第,于东都一面涣思,私自约曰:“邢君可友。”后六年,牧于宣州事吏部沈公,涣思于京口事王并州,俱为幕府吏。二府相去三百里,日夕闻涣思佽助并州,钜细合宜。后一年,某奉沈公命,北渡扬州聘丞相牛公,往来留京口。并州峭重,入幕多贤士,京口繁要,游客所聚,易生讥议,并州行事有不合理,言者不入,涣思必能夺之。同舍以为智,不以为颛;并州以为贤,不以为僭侵;游客贤不肖,不能私谕议以一辞。公事宴欢,涣思口未言,足未至,缺若不圆。某曰:“往年私约邢君可友,今真可友也。”

卢丞相商镇京口,涣思复以大理评事应府命。今吏部侍郎孔温业自中书舍人以重名为御史中丞,某以补阙为贺客,孔吏部曰:“中丞得以御史为重轻,补阙宜以所知相告。”某以涣思言,中丞曰:“我不素知,愿闻其为人。”某具以京口所见对。后旬日,诏下为监察御史。

会昌五年,涣思由户部员外郎出为处州。时某守黄州,岁满转池州,与京师人事离阔,四五年矣,闻涣思出,大喜曰:“涣思果不容于会昌中,不辱吾御史举矣。”涣思罢处州,授歙州,某自池转睦,歙州相去直西东三百里,问来人曰:“邢君何以为治?”曰:“急于束缚黠夷。冗事弊政,不以久远,必务尽根本。”某曰:“邢君去缙云日,稚老泣送于路,用此术也。”复问:“闲日何为?”曰:“时饮酒高歌极欢。”某曰:“邢君不喜酒,今时饮酒且歌,是不以用繁虑,而不快于守郡也。”复问曰:“日食几何?”曰:“嗜彘肉,日再食。”某凡三致专书,曰:“《本草》言是肉能闭血脉,弱筋骨,壮风气,嗜之者必病风。”数月,涣思正握管,两手反去背,仆于地,竟日乃识人,果以风疾废。舟东下,次于睦,两扶相见,言涩不能拜。语及家事,曰:“为官俸钱,事骨肉亲友,随手皆尽。盖壮未期病,病未期死,今病必死,未死得至洛,幸矣,妻儿不能知矣。”

君进士及第,历官九,历职八。始太子校书郎,恊律郎,大理评事,监察御史,京兆府司录,殿中侍御史,户部员外郎,处州刺史,歙州刺史。职为浙西团练巡官、观察推官、度支巡官,再为浙西观察推官,转支使,为户部员外郎、判度支案;伐刘稹,为制使,使镇、魏料军食,赐绯服银章。初副李丞相回,再副高尚书铢,抚安上党三面征师。大和三年六月八日,卒于东都思恭里,年五十。邢氏,周公次子靖渊,封为邢侯,国灭因以为氏。西汉宇为太尉,子绥为司空,曾孙世宗光武时为骠骑将军,世宗玄孙颙因居河间。颙当曹魏时参太祖丞相事,终于太常。邢有河间、南阳,君实河间人,太常后也。后至晋、魏已降,皆有官禄。唐麟台郎中举于君为曾祖,麟台生奉天令待封,奉天生缑氏丞至和,君即缑氏子。

两娶,前夫人陇西李氏,忠州刺史佐次女,今夫人南阳张氏,寿州刺史植女。四男,曰怿、(忄皆)、温郎、寿郎。用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偃师县某乡里,葬有月日。其孤立使者,哭告于柩,来京师请铭。铭曰:

十五知书,二十有文。三十登进士,五十终刺史。才能温良,并包与之,而止于斯。七政在天,一回一旋。差以牦数,能穷知贤。贤者多夭,不肖寿考。谁为圣魁,孔不能究,无可奈何。付之以命,曰:“其如命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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