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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因喜成悲三更驚夢 疑真恐假一味癡情

书籍:泪珠缘 朝代:天虚我生作者:清代

卻說寶珠去後,春妍便仍出來,見婉香還坐著出神。春妍便站在身邊,不敢作聲。婉香回過頭來道:「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春妍道:「小姐睡一會兒,養養罷。」婉香見是春妍,便臉上一紅道:「我不要睡,你去罷。」春妍只立著不走,慢慢的道:「小姐何苦來生什麼氣呢?咱們又不是一輩子老在這裡的。」婉香聽說,便向春妍看了一眼,早又簌簌淚下。春妍忙縮住口,暗暗想道:「怎麼這句話又傷心起來?」及細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無心講的,他聽的卻有心了,便也不敢再找話講。見婉香已拭著淚立起來道:「我睡罷。」春妍忙去疊被,伺候婉香睡下。

婉香在枕上哭了一會,便朦朧睡去,見寶珠笑嘻嘻的進來道:「姐姐恭喜了!」婉香也便拭了眼淚,勉強笑道:「什麼事兒?可是太太准你收裊煙麼?」寶珠笑道:「那算什麼事?這個喜才是真真的喜呢!姐姐你試猜瞧?」婉香便想一想道:「可是三老爺高升了?」寶珠搖搖首道:「不是。」婉香又道:「可是你軟姐姐和蕊妹妹來了?」寶珠又搖首道:「不是。」婉香笑道:「那便我猜不到了。你快講明白罷,不要澀澀泥泥的,叫人難過。」寶珠只是嗤嗤的笑。一手來曳著婉香的手,只是對他憨笑。婉香半喜半嗔的道:「什麼事?你怎麼又不講了?」寶珠笑道:「我講了,怕你不和我好。」婉香著急道:「什麼事,你講了,我總和你好。不講,我便惱了。」寶珠欲說不說的道:「你和我好了,我才和你講。」婉香笑道:「這樣難到不算好麼?」寶珠嗤嗤的笑道:「這樣總算不得好。」婉香便漲紅了臉,啐道:「你不講,隨你。我睡我的便了。」寶珠卻不放手,因道:「我和你講,我太太……」說到這裡又嗤嗤的笑著不說了。婉香連問道:「太太怎麼講?」寶珠道:「太太說,今兒葉老太太給我提親。」婉香道:「怎麼?」寶珠笑道:「葉老太太給我提親聘你呢!」婉香惱道:「這是什麼話?你莫非醉了麼?」寶珠正色道:「這是真的,誰謊你來。」婉香甩手道:「我不愛聽這瘋話兒。」說著仍走到牀裡去睡。寶珠卻一直跟到牀前,仍曳住手道:「姊姊你不願嗎?」婉香不語。寶珠又道:「姊姊你真不願嗎?你日後不要悔呢。」婉香正色道:「悔什麼,依你便怎樣?」寶珠道:「也沒有什麼樣,你願就是,你果然不願,我只白費了心血罷了。」婉香道:「有什麼願不願?你想有什麼願不願?」寶珠聽說,便狂喜道:「這才是我的好姊姊。」說著一手靠到婉香肩上來。婉香紅了臉,順手一推,寶珠便僕地倒下,一看已經死了。婉香急叫道:「寶珠,寶珠!」

春妍聽見忙進來,見婉香夢魘,忙撲著被兒道:「小姐醒醒!小姐醒來!」婉香睜眼一看,便拗起來,曳住春妍的手哭道:「你怎麼便這樣了?」春妍見婉香還是囈語,便輕輕撲著他的肩兒道:「小姐,小姐,我在這裡呢。」婉香聽見,便忍住哭,定一定神,細細一看道:「你是春妍麼?寶珠呢?」春妍道:「寶珠沒有呢。」不道婉香驚魂未定,聽春妍說寶珠沒有了,便心裡一急,一翻眼直倒下去。

春妍聽他打個倒噎氣,便沒聲息了。忙叫道:「小姐!小姐!」聽婉香不應,忙上起帳子一看,見婉香面色急白,眼已翻上,便急急的叫了幾聲。婉香不應,春妍便哭出聲來,掐著唇中亂喚。

外面笑春、愛兒、海棠聽見,都忙跑進來。一見這個樣兒都著忙了,淘淘大哭起來。婆子、老媽們聽見,都落亂跑進來,卻只有亂喊小姐的力量,也沒個主見。還是春妍道:「你們只管亂著什麼?快去回上房裡請大夫來診診脈看。」說著伸手去向婉香胸口一摸,尚是溫熱,便止住聲道:「你們不要慌,小姐剛飯後,傷了會子心,這會子又夢魘了,心迷了魂了,不妨事的。」

剛說著,外面院子裡已落亂的腳步聲進來,頭一個便是寶珠。春妍看見了忙去攔住他,不教他看。寶珠哪裡肯聽,死命的甩脫春妍,一氣跑到牀前。見婉香這個樣兒,便喊了兩聲姊姊,見不應他,便伸手去鼻邊一探,已沒得氣了,便放聲大哭道:「我再不想我姊姊竟……」說到這裡,早已嘔出一口血來,撲地往後倒了。春妍、笑春忙丟下婉香去看寶珠,見寶珠臉兒也急白了,嘴唇兒也青了,只打著倒噎氣,沒有一口轉氣,連眼珠兒也掉上了,春妍便急得手足無措。

剛滿屋子亂著,柳夫人已急急趕來,瞥眼見眾人圍著一人,在地下亂著,便忙趕一看,卻是寶珠,已經這個樣兒,便放聲哭道:「我的兒,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也這樣了?」春妍也放聲大哭了。

笑春見婉香面前沒得一人,便走到婉香面前去喊婉香,婉香仍是不應,像已死了,便大哭起來。又想,婉香已到了這個地步,大家還只圍著寶珠,不來看婉香,想到這裡,一法哭的凶了。柳夫人聽見笑春哭得凶,才記得自己原為婉香來的,便到婉香的牀前一看,連忙搖手道:「不要亂!不要亂!不妨事的!婉兒的嘴唇兒還不青呢。」笑春聽柳夫人分出彼此來,便一肚子氣,不管好歹的回道:「氣也絕了,還說嘴唇不青呢。」說著大哭起來。柳夫人也不計較,再三止住哭聲,滿屋子靜了靜。

忽寶珠哭出聲來。春妍道:「阿彌陀佛!好了!好了!」柳夫人便趕過來看寶珠,已哭得淚人兒一般道:「姊姊真舍了我麼?」柳夫人忍著淚道:「寶珠,寶珠,你醒來。你姊姊在這裡呢。」寶珠隱隱聽見,便醒過來。睜眼一看,見柳夫人拿著燭火照他,便急急忍住哭,定一定神,看看滿屋子的人,又忍不住哭道:「姊姊呢?」柳夫人也簌簌淚下道:「我的兒,你心清清,你姊姊在那裡呢。」寶珠便走到婉香牀前,柳夫人也跟著過來。寶珠曳著婉香的手,哭著喊了幾聲,婉香仍不答應,便向他耳邊哭喚道:「姊姊你當真的這樣了麼?」說著淚珠兒早滴滿了婉香一臉。

婉香忽然心裡一清,便睜開眼來一看,見是寶珠哭他,便挨近臉兒認道:「寶珠!你不是寶珠嗎?」寶珠哭著應道:「姊姊!姊姊!我在這裡。」婉香便拗起身來,卻拗不起,便在枕上哭道:「寶珠,你急死我了!」寶珠也哭道:「姊姊,你真真急死我呢!」柳夫人見婉香開了口,便念了幾聲急佛道:「婉兒,我的兒,你怎麼了?」婉香聽見柳夫人聲音,定睛一看,正是柳夫人站在面前。寶珠卻伏在自己睡的枕上,臉對臉的哭,便吃了一驚,連連拗起身來。柳夫人道:「婉兒你怎麼了?這會子心裡覺得怎樣?」婉香口裡說沒什麼,眼裡早長一行短一行的淌下淚來。

春妍倒了兩碗參湯進來,遞與婉香,又遞一杯給寶珠喝了。寶珠眼睜睜的四下看了會子,心裡也清了好些。見柳夫人坐在牀沿上,便站開些。柳夫人看見道:「寶珠,你就這裡坐會兒,給你姐姐瞧瞧。」婉香此時心也清了,聽說,便漲紅了臉。暗想:「這個光景,這夢像是真的了。」又想:「幸而寶珠尚在,倘若真被我一推跌死了,那便怎麼……」想到這裡,又要哭了。又看寶珠,原好端端的坐在自己身邊,又覺好笑。寶珠見他有些笑影兒,便問道:「姊姊,你夢見什麼來,便到這個樣兒?」婉香想一想道:「我夢見失手將你一推,你便跌倒在地死了。」剛說到死了兩字,忙要縮住,卻已來不及了。便接著說道:「我想這便怎麼?我喚你,你不應。我隱約記得春妍進來,我問他寶珠呢?他說寶珠沒有了。我當是說死了的沒有了,不由得一急,便昏過去。又看見你果然倒在地下,臉兒也變色了,嘴唇也青了,眼兒也閉了,還是笑春和春妍幫我扶你起來,我才慢慢的喚你醒來。見你醒了,我才放心,卻不知道怎麼我也醒了。你這會子原好好著,這不是夢魘嗎?」說著又露了個笑影。柳夫人道:「我的兒,這到不是夢魘。你弟弟分明為你急死,才回過呢。」寶珠忙掩過說:「沒有,沒有。太太講著玩的。」柳夫人便也不講。婉香便看了寶珠一眼,低下頭去。

外面報道:「金爺來了。」寶珠便要去接,柳夫人一把扯住道:「你又不顧自己了。」寶珠便站住,替婉香放下帳子。笑春早端張幾兒,安在帳門前,擺下個手枕兒,柳夫人便叫請金爺進來。

外面答應著,門簾動處,金有聲進來,先向柳夫人請安。寶珠也勉強與金有聲請安道勞。柳夫人道:「這早晚還要勞駕,真是熟不知禮了。」金有聲也謙讓了幾句。愛兒、海棠已站在帳前,說請金爺診脈。有聲便低著頭,走近帳前。婉香向帳外伸出手腕來,海棠拿塊帕子遮蓋上。金有聲只立著診脈,不敢坐下。柳夫人道:「請坐了細細的診。」金有聲應著,便略坐一點兒。頭低著,向外面屏聲斂息的診了一會,便換了手,又診一會,放下手,退下來向柳夫人道:「小姐的貴恙不妨事的。不過魂魄不安,受了些驚嚇氣惱,以致如此。」柳夫人道:「那便請金爺打個方子,回來再給寶珠瞧瞧。」金有聲答應著,寶珠便扶著愛兒陪出房去。到中間坐下,看有聲打起方子來道:

左寸浮散,肝膽脈沈細而緊,兩尺細弱,心包邪熱炎甚,法宜清滋。琥珀粉、青花龍骨、遠志肉、茯神、焦山、大生地、茯苓、四制香附、陳皮、燈芯。

寫畢,注明重量,遞與寶珠。寶珠看了,便也請金有聲診看。有聲診畢道:「今兒敢是失血過麼?」寶珠道:「不曾。」愛兒在旁點首道:「曾嘔出一口兒紅的。」金有聲道:「可不是嗎?這不當耍的,爺千萬保重才是呢。」寶珠聽說,自覺心痛,不禁倒下淚來。金有聲道:「不妨事,吃兩劑藥調養會兒,便好了。」便拿了紙寫了方子,又審定一會,送與寶珠。說吃這麼一劑安安神,不要走動費心,明兒再過來請安,便好下補劑了。說著告辭去了。

寶珠扶著愛兒進來,見笑春、春妍、海棠都站著。婉香牀裡擺了張湘妃竹幾兒。婉香一手靠在幾上,托著腮和柳夫人講話,臉龐兒早清減了好些。柳夫人見寶珠進來,便道:「方子拿出去打了麼?」寶珠點點頭說打去了。說著看看婉香道:「姊姊這會覺得怎樣?」婉香道:「也沒什麼。不過心裡空空洞洞的,人覺得輕了許多,頭裡這身子兒便不像是我的了。任他們喊著、推著,我也不知道。春妍把我的唇中兒也掐破,我此刻才覺痛呢。」寶珠看他唇中上,果然兩個深深的血指印兒,心裡著實疼他。想替他揉揉,當不得柳夫人在面前不好動手。便看了他一眼,暗闇心痛。柳夫人道:「你也該轉去躲一會養養。頭裡哭得什麼似的,難道一會子便好了麼?正經傷神的呢。」寶珠坐在牀沿上搖首道:「我沒什麼。這樣坐坐談談就好。勝似一個兒睡在牀裡悶呢。」柳夫人便也由他。因笑道:「頭裡真急得沒腳兒走呢。這邊一個,那邊也是一個,叫我管哪一個好呢。」婉香微微一笑,笑春也一笑。婉香聽笑春也笑,便向笑春看了一眼,像是冷笑的光景,婉香便猜著八九分,暗暗點首。

忽門外老婆子們報道:「東府裡太太和珍大奶奶、兩位小姐來了。」婉香便反睡了。寶珠將幾兒拿出放在地下,自己便走了開去。柳夫人便也站起來,見袁夫人同著藕香、美雲、麗雲進來。袁夫人便走向牀前道:「姐兒怎麼樣的?」婉香便在枕上側一側,像要拗起來的光景。袁夫人連忙止住道:「你躺著罷,不要這樣拘禮。」婉香便在枕上告罪。袁夫人向牀沿上坐下。春妍已將兩邊帳幔一齊捲起。婉香道:「這會兒好了。要太太受驚,真是大動經界了。」袁夫人謙了幾句,又道:「大夫來過了麼?」寶珠便只說是受了些邪熱,所以夢魘住了。袁夫人又向婉香道:「你本來是單弱的,經不起什麼風浪。你在這裡離太太那邊又遠,又沒得人照顧你,樣式總要自己珍攝才是。」婉香便在牀沿上道謝。袁夫人又向寶珠道:「聽說你也昏過去了,可有這事麼?」寶珠連說沒有。柳夫人笑道:「他見他姊姊這樣了,他便也急壞了。」袁夫人笑道:「倒是這孩子心熱,難怪他姊姊們都和他好。」柳夫人道:「這也是兩個要好,所以痛癢相關。不然便病得再凶些,也不到這個地步。」婉香聽柳夫人這話,心裡著實受用。又因這個好字,想到夢裡寶珠講的那好字,不禁又紅了臉。袁夫人卻不理會,早走開和柳夫人講話去。

藕香趁空兒便同美雲、麗雲走近來問好。婉香在牀上點首兒道:「我真正過不去了,又驚動大嫂子和姐姐,妹妹呢。」藕香道:「這是講哪裡話來?我聽說妹妹病的凶,我慌得什麼似的,走也走不快了。到這會子見了面,才把我這心放下。」婉香笑笑,便問美雲道:「大姊姊這時候還不睡嗎?」美雲道:「我剛在那裡看丫頭們疊箱子,聽見外面亂著,說花二小姐……」說到這裡一頓口道:「病了。我連忙回過太太,同著過來,都急什麼似的,幸而好了。這真是祖宗保佑呢!」婉香笑道:「我的祖宗還在蘇州,怕沒有人替我打電報去通知,管不到呢。」麗雲笑道:「你到了我們這裡,我們祖宗便也肯管你了。」婉香聽了這話像是雙關,便有些高興起來,向美雲道:「明兒軟姐姐和蕊妹妹可真的來麼?」不知美雲怎麼說,且住。這便是:

柔魂一縷輕於絮,熱淚雙行貴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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