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大收束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浙江古籍出版社《明清小说鉴赏辞典》第237页(3603字)
《水浒传》第120回是水浒故事大收束的文字。
中国古代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讲究故事的有头有尾。因此,当金圣叹的七十回本流传开来之后,人们并不就此满足。梁山好汉大聚义之后,他们的结果究竟怎样?在这种追问不休的心绪的推动下,于是就有了《征四寇》的版本问世。征四寇,也就是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和征方腊。
结果,金本(即七十回本)和《征四寇》相加,还是个百二十回本。一百零八条好汉都有了下落,于是读者放心了,作者也放心了。
第120回首先交代了征方腊留京师的和参加朝觐的一班好汉们的结局,然后详写高俅、杨戬毒死卢俊义和宋江的经过,其中又穿插宋江毒死李逵的场面,吴用、花荣双双自缢于宋江墓前的过程。至此,一百零八人的结果一一交代明白。最后,以宋徽宗梦游梁山泊、济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庙宇作结。
水浒大收束所突出的仍然是忠和奸的矛盾。
忠与奸的矛盾斗争是贯穿全书的一根线索,这一点,自《水浒传》问世之后,就被评点家点破了。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容与堂刻本的书名赫然标出“忠义水浒传”字样,就是极好的说明。
《水浒传》前半部突出了官逼民反,则官为奸,反者忠;后半部所强调的天下一统,则征者忠,寇为奸。一旦四寇全歼,则蔡京、童贯、高俅、杨戬与水泊英雄的矛盾又成为主要矛盾了。与前半部所不同的是,水泊英雄的主要人物都失去了起码的警觉,而蔡京等奸臣却并没放弃主动进攻的策略。以卢俊义为例,第119回中,燕青早已十分恳切地警告过卢俊义,但卢俊义却幼稚而自信地认为:“我不曾存半点异心,朝廷如何负我?”结果,正应了燕青的话,高俅、杨戬在徽宗赐予卢俊义的御食中暗地里放了水银,使卢俊义坠了腰肾,站立不住,“落于淮河深处而死”。
宋江与卢俊义不同,他是明知奸臣当道,却一心想做个忠臣,并深悔过去造反是犯了“无涯之罪”,决心报答皇帝赦免招安的“莫大之恩”(第119回)。因此,当他发现喝了药酒之后,想到的却是怕李逵“再去啸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并且“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
李逵一到,宋江便亲自鸩杀了他。卢俊义的死是糊里糊涂的死,宋江的死是清楚明白的死。
卢俊义至死都没有怀疑奸臣是否要害他,因此,他的死,也就没有心灵上的痛苦。宋江不然。他喝了御酒之后,就觉着肚子疼痛,知道是中了贼臣们的奸计。在明显的事实面前,宋江的内心是很痛苦的。
他悲伤地叹息说:“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轻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不能说宋江没有怨气,不能说宋江没有牢骚,但忠于朝廷的信念却压倒了一切。
因此,他宁肯让自己充当牺牲品,也决不萌生他念;他不但自己心甘情愿受首于人,而且还不择手段地杜绝他人的反抗之路。
宋江鸩杀李逵,内心是悲痛而且矛盾的。“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言讫,堕泪如雨”,就是这种情绪的表露。
李逵反心未死,因此不能保证他长久地忠于朝廷,但是对于义的信守,李逵却能始终不渝。这一点,宋江知道得特别清楚。
正因为如此,宋江才狠心亲手鸩杀他的。果然不出宋江所料,李逵知道宋江有意让他喝下药酒,非但不怨恨宋江,而且还说:“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对此,明代袁无涯刻本就曾写过如下的评语:“以死相赠,能使受之者不以为怪,真兄弟,真忠义,可敬可哀。”李逵直接死于义,间接死于忠。无论是卢俊义,还是宋江、李逵,他们的死,都标志着奸的胜利,忠的失败。
这也就是忠奸矛盾的最终解决。这种无可挽回的结果,作者又借花荣的口说出来:“朝廷既已生疑,必然来寻风流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极。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尸必归坟矣!”吴用、花荣不远千里来到蓼儿洼,“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是对这一结果的再次强化。
一方面写了忠的失败,另一方面又写了奸的胜利。作者也花了不少笔墨,写四个贼臣屈害卢俊义、宋江的过程,并且不无沉痛地说:“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此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此外,作者还特地加上一段徽宗皇帝得知“宋江蒙御赐饮药酒而死”后的态度和做法。开始是“天子大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戬:‘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声色俱厉,大有准备严加惩治的样子,以致“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
可是转瞬之间,“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加其罪”。
接着,徽宗“便教追要原赍御酒使臣”,妙在“不期天使自离楚州回还,已死于路”。这个细节十分传神,它表明“四个贼臣”已经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宋江等好汉造反的目标就是反“四个贼臣”为首的贪官污吏,其结果却是“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的局面丝毫没有改变。这一结局,意味是深长的。
《水浒传》的这个大收束是深刻的,它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对梁山好汉结局交代的本身,也远远超出了作者思想中的忠奸之辨、歌颂忠义的本身,它的意义也不单单是使读者了解农民起义从发生、发展到全盛然后走向失败的全过程。大收束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幅画图:宋江等众好汉的造反,仅仅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池塘,溅起一阵涟漪之后,水面复归于平静,一段不长的历史完成了一次循环。
因此,与其说宋江受招安就意味着失败是深刻的,倒不如说“四个贼臣,变乱天下”依然如故是深刻的。
中华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同时也是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居于社会底层的不幸的人们,总是幻想着有一天英雄侠士们会突然降临在面前,为他们扫荡社会的不平,总是幻想着能有一位“至圣至明”的皇帝,为他们搬掉压在头上的贪官污吏,水浒大收束却给了一个当头棒喝。元明以来的中国封建社会的问题,决不是几个奸臣的问题,封建专制本身就是孳生贪官奸臣的土壤。
只要这片土壤存在,“四个贼臣,变乱天下”的局面就不会消失。忠奸的斗争,只是根植于这片土壤之上的斗争。那怕忠暂时取得了胜利,那也只能意味着奸的再生。换句话说,社会控制系统的问题,决不单单是个伦理道德问题;社会的好坏,也决不取决于居于统治地位的个人品质。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伦理道德、个人品质不起丝毫的作用。但是,一个社会的制约力量是多方面的,其中重要的则是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以及民族心理的诸因素。一部《水浒传》既是当时社会制约力量诸因素的反映,同时也是认识这些因素的一个窗口,而大收束则为我们提供了认识材料的完整性。
陈忱的《水浒后传》写蔡京、高俅、童贯等一批奸臣都被李应等梁山好汉“扯着耳朵”鸩死,读起来十分畅快;俞万春的《荡寇志》写蔡京、童贯“伏诛”、高俅“发配”,“奸邪尽去”,也很爽利。
假如仅从忠奸斗争的角度来看,这两部小说远不如水浒大收束来得深刻。奸臣被镇压、伏诛,尽管痛快淋漓,实质上是盲目的乐观、自欺的安慰。
历代王朝,奸臣伏诛,屡有发生,但是可以说,没有哪一次是忠奸斗争的结果。脱离了复杂的权力之争来考察奸臣伏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徽宗对“四个贼臣,不加其罪”,这是因为他需要依靠这些股肱之臣。送御酒的使臣,显然是被害而死的。使臣一死,便无法勘出“奸弊所由”,但是,假使使臣不死,其结果也至多是“天子大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戬”,最后仍以“不加其罪”了之。说皇帝昏庸也好,说他圣明也好,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换句话说,这与皇帝是否圣明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作者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写道:“且说宋朝原来从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少,作者朦胧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历史现象。
水浒大收束以沉痛的笔调,描绘了一组情感深挚的形象。
尽管作者的思想水平停留在忠奸之辨上,但是他并没单纯地按照这种观念进行演绎,而是发挥一肚皮宿怨,从艺术地掌握世界的方式出发,最大限度地调动自己的形象思维的能力,空中结撰出这一结局。因此,这一收束既结束了水浒故事,也留下了很宽阔的意蕴空白;既能使读者深切地感受到这一沉痛的悲剧力量,享受到悲剧的美感,也能引发人的想象力和思维力,领略那言外之旨,象外之韵。这个大收束是很有艺术魅力的。从宋江全伙受招安以后,迤逦写来,多是一片滚滚的狼烟,隆隆的战鼓。狼烟流散,战鼓声歇,迎来的不是朗朗乾坤,不是霞光万道,而是悲惨世界,是触目惊心的丑恶景象。
这就是水浒大收束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