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女儿诔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第286页(3108字)
【条目出处】:见第七十八回
【释文】:
这是贾宝玉向晴雯致祭的一篇诔文。
诔(lèi耒),古代用以表彰死者德行并致哀悼的一种文体,在丧礼中宣读,相当于现在的悼词。《礼记·曾子问》有“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的说法,宝玉以公子之贵,为奴婢晴雯作诔,原是符合旧时的礼教的,但其形式不同于一般诔文,思想内容更有创新。
晴雯是一个虽未完全觉醒,但对所能感觉到的屈辱已能进行自发反抗的奴隶。
在抄检大观园时,袭人等丫头俯首听命,唯有她表现出不屈服的姿态,因而惨遭残害,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况下,硬是“从炕上拉了下来”,撵出大观园,当夜就悲惨地死去。贾宝玉对这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女奴怀有深挚的同情,在她含冤而死之后,特意写下这篇诔文,倾诉了内心的悲恸和愤慨。
晴雯死后,丫环们说她成了芙蓉之神。这是一个富于传统特色的美丽的传说。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说:“(石)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惚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青骡,去如飞。”这是以男性为芙蓉城主。后来苏轼有《芙蓉城》诗,写王子高与仙人周瑶英同游芙蓉城,则又加上了一个女性。曹雪芹的友人敦敏在《懋斋诗钞·吊宅三卜孝廉》中也借用这则故事,说:“大暮安可醒?一痛成千古。岂真记玉楼,果为芙蓉主。”仍沿用欧阳修的说法,以男性为主。到了《红楼梦》中,曹雪芹以之作为晴雯的美谥,则芙蓉主人已衍变为美丽的女性形象,更是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
《芙蓉女儿诔》是《红楼梦》全部诗词歌赋中篇幅最长的一篇,也是作者发挥文学才能最充分的一篇。
陆机《文赋》说:“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说明碑文须文质相宣,朴实无华;而诔文则应缠绵悱恻,哀婉动人。
对于这些写作诔文的原则,作者基本上是遵守的。如自“孤衾有枕,空室无人”至“摺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一段,写晴雯死后室内之凄凉,庭院之冷落;普天之下,无处不是萧瑟的景象;大地之上所在都有悲戚的声音。
而死者弥留之际的残喘,逝世以后的芳魂,都写得丰神独具,栩栩如生。
在细节真实的描写中也渗透着悲慨的感情,象檐前鹦鹉唤着死者的芳名,幕后屏风再无死者捉迷藏的足音,还有什么斗百草,抛彩线,这一切都能牵动人们的愁思。小说七十八回中曾经说过作诔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失悲戚”。读了这些血泪凝成的文字,令人感到作者确实是实践了自己的主张的。
如果说小说是在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展现了晴雯的声容笑貌,刻画了她的个性;那么在这篇诔文中,则是将晴雯性格最光辉的地方,作了高度的提炼与概括:“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作者用了排比的句法,一连举了金玉、冰雪、星日、花月这些最美好、最光辉的事物,来形容晴雯的思想品质和精神风貌。究其来源,则出自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然而作者根据刻画人物性格的需要,稍稍加以点化,便如同己出,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全新的优美的艺术形象。
这篇诔文之所以缠绵凄怆、哀婉动人,还在于准确地、深刻地揭示了浊玉(宝玉自己的谦称)与死者的关系。
晴雯从小被卖给贾府的奴仆赖大,连父母的里籍姓氏也无从知晓。可是一遇宝玉,遂“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在“五年八月有奇”的岁月里,他们培养了非同一般的感情——不是主人与奴婢的感情,而是一个带有叛逆性格的公子与一个不甘屈服的下层女子的感情。“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垅中。女儿命薄”,这四句诔文,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作了如实的描绘。唯其写得准确,故所抒的悲哀不显得浮泛虚假;唯其写得深刻,故所致的悼念能叩动人们的心弦。读了诔文,谁能不为之感怆而潸然泪下呢?
诔文要写得悲哀,必须制造一个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而这些几乎是充盈于字里行间的。特别是“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这虽是骈文中常见的四六句法,然而却写出了诗一般的意境,渲染出一股悲哀可怖的气氛。
李白《忆秦娥》词中所写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马致远《天净沙》小令中所写的“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具体描写的环境及其所揭示的主题虽然不同,而景象之苍凉,情绪之悲慨,似乎总有某些相通之处。可见作者具有高度的文学修养,对于优秀的古典诗词,能够融会贯通,取其神而不袭其貌。
小说在提到写这篇诔文时,宝玉曾经想道:“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所谓“微词”,即隐晦的批评,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云:“盖徒以微词相感动,精神相依凭。”这里是指通过诔文中爱憎感情的抒发,对现实生活中迫害人的制度进行讥评或讽喻。他的“远师楚人”,不但是指学习《离骚》、《招魂》等篇的艺术形式,例如象文中的挽歌是楚辞体那样;而且主要是学习屈原等敢于反抗现实、追求美好理想的精神。
如:“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又如:“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离骚》中美人芳草以喻君子,鸷鸟恶草以拟小人的手法,仿佛得到了重现,对于致晴雯于死地的坏人、坏制度抒发了强烈的不满,对晴雯不幸的遭遇和悲惨的结局,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有些地方还引用了贾谊和鲧、嵇康和吕安、石崇这些在政治斗争中横遭惨祸的人物以喻死者,其含义无非是借对晴雯的哀悼,讽刺当时的社会制度。至于小说中所说的“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喻,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见七十八回),对于这一系列诔文的创作方法,作者均依据抒情的需要,随意选用,不拘一格。因此其文如行云流水,变化自如而不离于法度,寄托遥深而不见于痕迹。师古人而又创新,寓沉痛于幽默。
看似一篇哀悼红颜薄命的诔文,实际上却是一首鞭挞丑恶的讽喻诗。
在《红楼梦》中,黛玉和晴雯是代表两个阶层的令人同情的女性,两者之间,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就此诔文而言,庚辰本第七十九回脂评曰:“明是为阿颦作谶。”靖藏本第七十九回又云:“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可见作者在艺术构思上,是想借晴雯的悲惨遭遇来烘托黛玉的不幸命运的。黛玉《葬花吟》中“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等,其情韵与诔文非常相似,并且也透露了黛玉死后同样无人过问的预兆。
因此脂评特别指出应对照“黛玉逝后诸文”来读这篇诔文。确实如此,宝玉后来“对景悼颦儿”时,也与此刻诔晴雯的心情相似。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虽然它们在抒情的角度与深度上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