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泽之皮皮虾:渡灵
1
入了秋,夜里有些凉。
风起,海的味道就愈发浓重起来。
天上挂着的是一轮峨眉月,像极了娘平日里画的浅眉。月光温润似水,但并不明亮,泼洒进阁楼里溅落在我洁白的被褥上,微微泛黄,像是洗旧了一样。
我光着脚踩在玫瑰色的地板上,支着脑袋,瞧着窗外远处的川泽海,海面平静,漆黑有如一整块的墨玉,流淌着粼粼的水光。
南边的那座山草木深深,活像一副细节逼真的水墨画,那座死人冢我倒还是忌惮的很。
乳鸦啼散,叶子簌簌。
我实在是困了,要睡觉。
此时在川泽百里之外的海面上,停泊着十数只渔船,远远地瞧去,就像是飘荡着朵朵朦胧的渔火。
乌蓬里传出男人们嘹亮且委实有些难听的歌声,一面向上旋入寂静的夜空,一面向下潜入寒冷的海里。
酒气很重,风都吹不散,男人们肆无忌惮地扯着喉咙,像是在唱响一首慷慨激昂的战歌。
是的,好像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就是场战争,人与海兽的命博。
与嘈杂的船舱保持一定距离的甲板上,身着粗布白裳的少年眉眼低垂,与那些正忘情纵酒的男人们格格不入,他静静地朝着已经看不见的小镇方向,失神良久。
2
“出事了!天呐……捕鱼队真出人命了!”
这一夜睡眠一直很浅的我闻声顿时从床上跳下来,胸口发闷,似乎都要喘不上气来。
外面天空还是蒙蒙亮,海上起了些雾。
此时夜香楼里多是些街坊邻居,习惯了来这里吃些早饭,正三三两两凑在一桌,叨着今早的轶事。
死亡是令人忌惮的,人们说起来就不免神神秘秘,痛心疾首。
娘匆匆忙忙地从夜香楼后门走出来,与我正撞了一个满怀。
我抬眼,几乎是要落下泪,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娘,夏天是不是出事了?”
“别胡说,不要太过担心,娘带你过去看看。
”
娘没摘围裙就牵起我的手,出了夜香楼依着临海街一路往北。
镇子上的捕鱼队隶属于镇守府的分支,福禄街处的天鹅港那里才是真正的海鲜码头。绕过几条小巷,我和娘走上了虎头桥,就能瞧见天鹅港那里围着许许多多的人。
人声嘈杂,夹杂着女人哭天抢地的恸哭,这时候我再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娘的手心这时也满是冰凉的汗水。
我拉着娘死命地往人群里钻,种种不好的念头在心里就像拔节的草,缠绕的根须捏紧了心脏。
我想起夏天那张好看的脸,紧抿着的兔唇,他还没来得及学会说话,还没来得急长大成为一个男人,他上个月才通过了捕鱼队的考核。
昨晚的秋猎又名秋罚,是今年最后一次出海,天子城有诏令,禁止鬼节之后水猎。
朝堂大祭司有言,江海湖泊皆是丰都鬼城外冥河的支流,在地狱和人间互为表里,互称阴阳,滋润着万物,中元之时,冥府鬼门大开,众鬼浩浩荡荡地出游人间,这海就是众鬼的路,阳间水路受了阴气侵蚀,已是元气大损,强弩之末,这时若继续大肆捕猎,就是违背天道,会受到天的惩罚。
秋罚是一年里规模最为庞大,牺牲也最为惨重的狩猎。深入川泽百里的腹地,那里的鱼已经不再是鱼,渔民们更习惯称呼那些海洋生物为海兽,凶残万分的海中野兽。
终于挤到人群中心,天鹅港就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场面血腥几乎要让我不住地作呕,娘慌张地用手捂住我的眼,我透过手指的缝隙往外瞧。
渡口上躺着条巨大到不知怎么去形容的鱼,一条手臂粗细的铁链从它的左眼穿出来,牢牢栓在远处的渔柱上,它的下半身还垂在海里,半个身子就横跨了整个竹台,肚子被周围的人拉开了一道口子,冒着热气的血将整个竹台染红,水里晕染着一蓬一蓬的血花。
从大鱼的肚子里拖出一具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然后接着又是一具……
人群一下子噤了声,这场景着实骇人。
思绪一下子被抽空,什么也无法思考了,眼里就只剩下那些尸体。
所以,当浑身满是污血的少年抱着一篓筐的虾米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腿软的走不动道。
3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拿着木盥盆下楼到井边取水。
灶房已经升腾起了炊烟,院中几口大锅底下薪火正旺,青子姐和几位庖厨在当院里正在和面,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中元临近,是要做花馍和花糕,这是小镇经久不衰的习俗。
接了水,我就回到阁楼底下,蹲在一块青石板上,用皂角慢吞吞地洗漱,不时地扭头瞄一眼一楼紧闭着的门和窗。
瘸子爷爷走了已有两个月之久,夏天自从死人冢山上搬下来,就暂住在夜香楼,我阁楼下的屋子里面。这间房子原先搁置着些我爹老旧的渔船器械,后来就清理出来重新装潢了一番,给夏天住了。
我没想到夏天会从外面回来,手里抱着块芙蓉色的石头。
我好奇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把石头搁在地上,伸出右手,手指上下摇动做波浪状。
我想了想,“做鱼缸?”
夏天抿着嘴角点头,眼角弯弯止不住笑一样。
一个上午夏天就在井边用一柄锤子叮叮当当地雕琢那块石头,而我就待在青子姐身旁瞧她做花馍和花糕。
严格来说,花馍是给人欣赏的,并不适合拿来食用。明日就是中元节,家家户户就会开始在街道门口处撑几张高脚桌,拼在一块儿,摆上用作祭供的食物,其中最为惹人瞩目的就属这造型千姿百态,色彩明艳生动的花馍。
被捏成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亭台楼阁,虽惹人食欲大增,但镇子里的人几乎没人会去吃这些东西,就像老人们常言,可不敢和饿死鬼抢东西吃,会遭鬼惦记。
花糕做起来就比较简单,先是大锅高水蒸糯饭,待得饱满的米粒膨发润湿,晶莹糯软,出锅入石臼,宽腰阔膀的庖厨筷子头就抡起乌木锤,锤锤入劲,青子姐在一旁倒入拌好的芝麻、冰糖做馅儿。
舂好晾冷的糯团呈半透明,筋道粘牙不宜食用,还得倒入各式各样的木模里上锅重蒸半个时辰,再出锅花糕就白细爽香,松糯可口了。青子随了娘的习惯,喜欢撒些玫瑰花瓣和松仁在花糕上,我在一旁帮着拌馅,瞧着刚出锅热气腾腾的花糕就已经是垂涎欲滴了。
花糕也是要留一部分出来要做祭食,青子姐就唤来几个仆从将案板上的花馍和花糕放在厢房里留做明日用。
4
夏天的鱼缸终于做好了。
掏空的部分用砂石做了磨砂处理,夏天从屋子里取了几块光怪陆离的小石子,又倒了井水进去,芙蓉色和阳光在冰凉的水里折散碰撞,很是好看。
我从瓦缸里舀了两只黄纹鱼到鱼缸里,我和夏天就瞧着它们在里面打转。
这时,我听到娘唤我和夏天。
娘说要做荷花灯,缺了些黄泉莼,要我和夏天去青泥滩那里采些回来。夏天背起竹篓,娘叮嘱他摘上半篓就够了,注意别摔了跤,还有照顾好我,别任了我贪玩的性子。
青泥滩在我印象里是一片长满芦苇的沼泽,心里就忽地生出许多兴趣来,娘很少会允许我单独出去玩耍,有了夏天陪我,她也放心不少。
蜈蚣巷很长很窄,也没有石板铺就的路面,两侧都是低矮的泥砖院墙,我踮起脚来甚至能瞧见院子里的光景。穿过小巷继续往西走,就是镇子最为繁华的地段了,与之前的矮屋陋巷简直有天壤之别。
墙面石砖上雕饰着姿态万千的天鹅群,房屋是雕梁画栋,就连地面都是无杂色的大理石,此时游人三五成群,好一番闲适。其实若不是人们为了安排明日的中元,阖门了好些店铺,这里还应更热闹一些。
这是合欢街,坐落着镇守府,还有几户名门望族的府邸,自是有一番别样的恢弘气派。不过平日里我很少与这片的孩子玩耍,对这合欢街也就谈不上太过熟悉。
倒是有一处地方让我印象十分深刻,现在想起来还是觉着脸颊有些发烫。
晃晃脑袋,不去想罢。
我问,“夏天,你想不想去瞧鬼戏?”
夏天继续瞧着我,没有给我回应,像是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想到是想的,可娘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允许我去瞧,说是怕我被人推搡着出了事情。
”我勾起嘴角的梨涡笑着道,“不过,有夏天哥哥陪我,娘想来是会同意的。”
夏天点头就算是答应我了。
出了小镇,有片野桑葚林,初秋已过了吃桑葚的时节,树上的叶子也从深绿向橘红色转变。
穿过林子就到了青泥滩,拨开密集的芦苇丛能瞧见一块块苔绿色的石头半埋在水里。那薄如蝉翼的黄泉莼一般就长在水里的石头上。
黄泉莼其实也有一段传说,据说是年轻时的孟婆在丰都熬汤,众鬼去尝直言从未喝过此般要了鬼命的苦汤,孟婆心里受了打击,就重新选择熬汤所用的食材,在偶然的机会下,她在黄泉花旁发现了一种薄如蝉翼浅绿色的植物,加到汤里后,顿觉鲜美,因其长于黄泉花畔,孟婆称其黄泉莼。
黄泉莼在中元节前后长势极盛,是制作荷花灯必不可少的材料。
这里的水浅,而又清澈,我就蹲在石头上往水里瞧哪里有黄泉莼,外围被人摘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只能往深处走,那里的淤泥能埋过膝盖,夏天就直接挽起了裤子,在水里摸索着找。
秋里易起风,风不大,只是将长长的芦苇叶子压低了腰,吹的蝉声悠扬婉转,像是在天空里打着转,让人心里痒痒。
我瞧着夏天被风撩起来的发梢,发觉他头发有些长了。
5
回到夜香楼的时候,娘正在楼外摘下望子(招牌),表示要歇业一段时间。
扎纸锭,制荷灯,剪冥纸,这些事情娘不放心交给丫鬟仆人们去做,就都得自己亲力亲为。此时夜香楼阖了门,娘就在食桌上忙活开了,将一张张粗火纸摊开在桌上,手执一柄弯剪神情极为认真。
我问娘怎么不见爹,娘说去了天鹅港,要买些鱼,回来腌制成鱼干,以便冬季里煮酸菜鱼豆腐。
来了几个下人,要帮着娘做,娘也没推脱,就耐心教着,男人的手太笨了,被丫鬟们赶去后院,让他们给庖厨打下手。
而我和夏天也有别的事情要做。
屏风掩着的桌子是在楼里的角落,夏天和我就在这里端坐着。我指了指嘴巴,然后张开,示意他跟着我一起做。
夏天也微微张着嘴。
我拖长着发出“啊……”的声音,夏天也是“啊……”
我说,“夏……天……”,他,“啊……”
我放慢了语速,“夏……”,他还是,“啊……”
我瞪着眼就一拍桌子,他停了下来瞧我。
被他这么盯着,我到是不好意思了。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好看的份上,我耐心点就是了。
夏天识字倒是相当神速,我写过一遍的字,他就能熟记在心里,自己也能照模照样地写出来,不过小些时候私塾先生教书的时候我就脾性顽劣,没怎么好好学,那时先生就时常说教我的字添了翅膀就能飞,这可好,夏天竟是深得我的精髓,让我笑哭不得。
我坐的乏了,就叫夏天继续慢慢写,我跑去瞧我娘做荷灯。
荷灯需用厚木做底,涂上粉彩的精竹纸被细篾撑起来充做荷叶,座上滴几滴蜡泪,快速的捏合上去,一片一片簇拢,状若绽放的夏荷。接下来的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娘接过我手里的黄泉莼,将其先置烛火上熏烤,待得完全干透,萎缩成指甲盖一般大小的黑色东西,就用一粒刚蒸出来的白米饭将其粘在荷灯的叶子内侧,中央最后再固定一根白烛,这才算完事。
娘和丫鬟们聊着闲话,有丫鬟突然问起来为什么要粘上这烤焦了的黄花莼?
娘就解释,说中元节鬼门关常开不闭,有众鬼要来人间觅食,可人间也有鬼要乘此机会赶往丰都报道转入轮回,他们找不到路,这荷灯其实就是路引,可荷灯在水面上是怎么识路的呢?靠的就是这粘在上面的黄泉莼,黄泉莼出自阴间,被火烧死了,自是要赶着回家。
众人听得称奇,娘又摆摆手,温柔笑道,说这些都是她小时候外婆讲给她听的,她也权当一个稀奇故事。
说来也着实有趣,在中元节镇上的人们最喜的恐怕就是放荷灯了。这荷灯在川泽海里并不随着浪头无目的地四处漂泊,而是径直往深海里游去。
为什么呢?
这要说到川泽海里的皮皮虾,手指一般粗细,通体透明,群居在深海的珊瑚丛里,它们有着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渡灵虾。
每逢中元放荷灯,川泽海面上会飘荡着万千的烛火,皮皮虾潜出海面,推着荷灯一路行去,浩浩荡荡就像是赶往幽冥。
还有一说法就是皮皮虾天性喜食黄泉莼,那其实是为了犒劳这些辛苦的渡灵者,当然啦,这是真是假,无法去考究清楚。
6
晨光熹微,我支开窗,外面水雾很重,混着风沁入衣衫里。
今天就是中元节。
爹在后院里正给夏天剪头发,娘也在,不过瞧着神情忧心忡忡的。
我挨着娘坐下,娘就和我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是爹昨晚从天鹅港赶回来,和娘说起之前捕鱼队死人的事,被海兽吞进肚子里的人当中有陆娘的男人。
陆娘和我娘老家都是在向晚城,是邻里,打小就一起玩到大,后来都嫁到天鹅小镇,做了人妇,因着生活琐事牵绊,很少见面,但到底是多年的朋友了,娘听闻她家出了事儿,心里自然不好过。
娘昨晚匆匆忙忙地赶去了陆娘家,可是不曾想又听到一件更为痛心的事情。
陆娘家里养了四个孩子,全是女娃,陆娘的男人和婆婆因此很不满意,这我娘之前是知道的,但她绝不敢相信这陆娘的男人竟敢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他把自己的小女儿绑在船上,深夜顺着镇上那条急湍的河推了出去。
次日男人留了封书信就去码头捕鱼秋罚去了,知晓了的陆娘和另外三个女儿一路追,陆娘受到刺激已经神志不清了,跌进河里,还要往水里扎,忽地听到身后河里扑腾着的大女儿喊着救命,桥上两个小女儿哭的撕心裂肺,她这才回过神来,领着三个女儿回了家,她一个人循着河找过去。
找是找着了,船在十里外撞了一块石头,翻了个身。
娘还在唉声叹气,“你说他怎么能做出这么畜生的事情呢?他倒好,这一死不了了之了,留着陆娘在世上受苦受罪……”说着娘就已经止不住落下泪来。
爹安慰娘,说事已至此,就多想想以后的事,夜香楼虽说也不算富裕,但今后生活上能帮咱尽量就帮。
娘就点头,但还是落泪,我就抱着娘的胳膊,给娘轻轻地擦。
夏天的头发剪短了点,额前是细碎的短发。水雾消散,天空逐渐亮堂堂一片清明。
他睁着大眼睛瞧着我和我娘,有些手足无措。
7
我和夏天待在夜香楼里无事可做,就想着到合欢街上瞧瞧镇上刚搭起来的戏楼
街上稍显冷清,但仍有一处地方门厅若市,那是红袖馆,是风月之地。
戏楼有专门的戏子唱戏,不过此时不会有人,需待到中元节过后,才会有戏班子接起鬼戏的活计。
路过红袖馆的时候,门前围了一大圈人,我爱凑热闹就跑上去瞧,这时也不顾那是个什么地方了。只见门前石阶上跪着一少年,身侧站着一个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女人,正举着戒尺抽着少年的手掌,我瞧着都红肿了,那少年疼得面目扭曲但就是一声不吭。
我识得那少年,姓贺,是红袖馆的纨绔少爷。
据旁边的人说,他偷溜进花魁的屋子里偷看女人洗澡,被自己亲娘给发现了,正罚跪呢。
噢,对了,他身边那端庄华贵的女人就是冷玉夫人,是红袖馆的老板,是他娘。
瞧了一会儿,我觉着那少年可怜,但转念一想他做的那没羞没臊的事情,就又想着是他活该。
我转过身来,欲唤上夏天离开,可是左右没瞧见他的身影。
四处找去,这才看见夏天被几个风尘女人拉扯着要往红袖馆里推搡,有几个还直接摸上了他的脸,夏天一副受惊了的样子。
我不知道怎么应对那些女人,不知怎么做才好,就高声唤,“夏天,跑!跑啊!”
夏天闻声瞧见我,就从粉黛香气里挣脱出来,牵住我的手飞奔似的逃开了。
8
晚饭过后,刮起了一阵邪风,温度骤降,川泽海里的浪潮一层一层地往岸上推,霞光尽数收敛,暮色终于四合。
天鹅小镇里的人就开始忙碌。
家丁在临海街夜香楼门前支上高脚桌,八张紧挨着一字排开,接着又有三五个仆人举着炖煮好的整猪出来,丫鬟们提着瓜果篓筐紧随其后,再然后是花膜摆上桌,这才是重头戏,娘在一旁指点家丁摆放的位置和顺序,先是牌楼和庙王殿,接着是大街小巷,亭台屋舍,钟楼戏堂,简直样样俱全,最后花鸟鱼虫充做点缀,此时瞧去当真有如一方小天地。
家家户户都在屋檐四角挂上了白皮黑字灯笼,天色昏暗,烛火惨然,此时街巷上空无一人,风卷残叶,整个天鹅小镇在中元节的暮色里散发着一种死人的味道。
我和夏天待在阁楼里,窗门紧闭,娘再三叮嘱过绝不可往外瞧。
我心里倒不置可否,但仍是乖乖听话,当然了外面什么也没发生,我也听不到有别的什么动静。
终于等候多时的钟声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如期而至。
这时人们就纷纷从房屋里出来,开始放荷灯,焚纸锭。
空气里满是烟灰的味道,我和夏天蹲在石阶上烧冥纸,娘在一旁小声叮嘱,说不要踩了纸锭,那是忌讳。
川泽渡口接踵而至来了好多人,都是熟稔的邻里,手里皆捧着一朵荷灯。娘在人群里瞧见了陆娘,就上去牵着她的手一边说话一边往渡口上走。
我咋舌今年怎得来了这么多人,但细细一想忽地就又明白过来。想必是因为前先日子天鹅港见了血,人们心里忌讳,今年就都到川泽渡口这里放荷灯来了。
我拉着夏天往人群里挤,放荷灯可比烧纸锭有趣多了。
荷灯一盏一盏的被点亮,入了水,烛火幽微将熄未熄,在异常漆黑的水面上连接成一片粉色的火海。人群熙攘,成线一条围在渡口边上,不知是谁起头带了一句歌声,而后人们渐渐响应,最后都跟着唱了起来。
“荏苒冬春谢兮,寒暑兮忽流易。
”
“之子归穷泉兮,重壤兮永幽隔……”
就在一片歌声里,水里有了动静。
一只皮皮虾探出水面,之后水里的动静就越来越大,成群的皮皮虾从海里升上来,推着荷灯往海腹游去,成片的火海就越来越远了。
9
这日晚,不知为什么,我睡得很不踏实。
接二连三地做噩梦。
我坐起来,梦里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在脑海里挥散不去。
一条阴森森的古道,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眼瞧不到头,我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方,忽闻马蹄声渐起,迎面横冲直撞而来,我骇地往路旁躲,身后长长一列黑色的马车擦着我的身疾驰而过,但是我并没有瞧见马夫。
我就想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可是无果。
直到最后一辆奇怪的马车慢悠悠地从我身侧经过,我就瞧见里面有人挑起了帘子,露出一张乌青发黑的脸,它阴测测的盯着我,吐出流血的舌头,舌头疯狂生长,直扑我而来,我要逃,可是根本挪不开脚。
场景瞬间变化,是死人冢。
我站在那片西瓜田的边缘,伸手就能够着那酸酸果的树枝,而身下就是密密麻麻的坟冢。
几声乌鸦啼鸣,划过夜空,月色很美但是月光里很危险。我瞧见坟冢里忽地升腾起浓烟,烟雾散去就现出一个个肢体极度扭曲,重度腐烂的尸体爬了起来,我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幕,只想着快点离开。
尸群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往崖外慢慢行移。
梦到这里我就醒了,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很痛。
我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喝下去觉着清醒了些。
到底是怎么了呢?胸口像是堵了块石头,浑身说不上来的乏力。
这时我听到楼下传上来吱呀的声响。
是夏天开门?还是刚从外面回来?
我走到窗口把窗抬起一道缝隙。外面月朗星稀,远山和海格外分明。
临海街上出现了一道身影,我瞧出来,真的是夏天。
我没敢出声唤住他,因为我突然想到那夜西瓜田里他的样子,我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他本人。
我等了一会,就瞧见有个身着大花棉袄的孩童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在渡口停了下来,遥望着川泽海面。
那孩童是谁?他要做什么?
我心里既害怕又焦急。
可这时脑袋忽然愈发胀痛,我几乎要支撑不住。
川泽海面黑雾涌动,水天相接处幽幽升起两盏远山大小的红灯笼,有如天海之间出现了一道门。
我忽地联想到一个传说,但还没来得及细看一眼,就昏倒了过去。
幽冥现世,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