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赋　并序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39页（3405字）

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¹⁾，颇妒⁽²⁾。别在长门宫⁽³⁾，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⁴⁾，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⁵⁾，因于解悲愁之辞⁽⁶⁾。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⁷⁾，陈皇后复得亲幸⁽⁸⁾。其辞曰：

夫何一佳人兮⁽⁹⁾，步逍遥以自虞⁽¹⁰⁾。魂逾佚而不反兮⁽¹¹⁾，形枯槁而独居⁽¹²⁾。言我朝往而暮来兮⁽¹³⁾，饮食乐而忘人⁽¹⁴⁾。心慊移而不省故兮⁽¹⁵⁾，交得意而相亲⁽¹⁶⁾。

伊予志之慢愚兮⁽¹⁷⁾，怀贞悫之欢心⁽¹⁸⁾。愿赐问而自进兮⁽¹⁹⁾，得尚君之玉音⁽²⁰⁾。奉虚言而望诚兮⁽²¹⁾，期城南之离宫⁽²²⁾。修薄具而自设兮⁽²³⁾，君曾不肯乎幸临⁽²⁴⁾。廓独潜而专精兮⁽²⁵⁾，天漂漂而疾风⁽²⁶⁾。登兰台而遥望兮⁽²⁷⁾，神恍恍而外淫⁽²⁸⁾。浮云郁而四塞兮⁽²⁹⁾，天窈窈而昼阴⁽³⁰⁾。雷殷殷而响起兮⁽³¹⁾，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³²⁾，举帷幄之襜襜⁽³³⁾。桂树交而相纷兮⁽³⁴⁾，芳酷烈之訚訚⁽³⁵⁾。孔雀集而相存兮⁽³⁶⁾，玄猨啸而长吟⁽³⁷⁾。翡翠胁翼而来萃兮⁽³⁸⁾，鸾凤翔而北南⁽³⁹⁾。

心凭噫而不舒兮⁽⁴⁰⁾，邪气壮而攻中⁽⁴¹⁾。下兰台而周览兮⁽⁴²⁾，步从容于深宫⁽⁴³⁾。正殿块以造天兮⁽⁴⁴⁾，郁并起而穹崇⁽⁴⁵⁾。间徙倚于东厢兮⁽⁴⁶⁾，观夫靡靡而无穷⁽⁴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⁴⁸⁾，声噌吰而似钟音⁽⁴⁹⁾。

刻木兰以为榱兮⁽⁵⁰⁾，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⁵¹⁾，离楼梧而相撑⁽⁵²⁾。施瑰木之欂栌兮⁽⁵³⁾，委参差以槺梁⁽⁵⁴⁾。时仿佛以物类兮⁽⁵⁵⁾，象积石之将将⁽⁵⁶⁾。五色炫以相曜兮⁽⁵⁷⁾，烂耀耀而成光⁽⁵⁸⁾。致错石之瓴甓兮⁽⁵⁹⁾，象玳瑁之文章⁽⁶⁰⁾。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⁶¹⁾。

抚柱楣以从容兮⁽⁶²⁾，览曲台之央央⁽⁶³⁾。白鹤噭以哀号兮⁽⁶⁴⁾，孤雌跱于枯杨⁽⁶⁵⁾。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⁶⁶⁾。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⁶⁷⁾。援雅琴以变调兮⁽⁶⁸⁾，奏愁思之不可长⁽⁶⁹⁾。案流徵以却转兮⁽⁷⁰⁾，声幼眇而复扬⁽⁷¹⁾。贯历览其中操兮⁽⁷²⁾，意慷慨而自卬⁽⁷³⁾。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⁷⁴⁾。舒息悒而增欷兮⁽⁷⁵⁾，蹝履起而彷徨⁽⁷⁶⁾。揄长袂以自翳兮⁽⁷⁷⁾，数昔日之愆殃⁽⁷⁸⁾。无面目之可显兮⁽⁷⁹⁾，遂颓思而就床⁽⁸⁰⁾。抟芳若以为枕兮⁽⁸¹⁾，席荃兰而茝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⁸²⁾。惕寤觉而无见兮⁽⁸³⁾，魂迋连若有亡⁽⁸⁴⁾。众鸡鸣而愁予兮⁽⁸⁵⁾，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⁸⁶⁾。望中庭之蔼蔼兮⁽⁸⁷⁾，若季秋之降霜⁽⁸⁸⁾。夜曼曼其若岁兮⁽⁸⁹⁾，怀郁郁其不可再更⁽⁹⁰⁾。澹偃蹇而待曙兮⁽⁹¹⁾，荒亭亭而复明⁽⁹²⁾。妾人窃自悲兮⁽⁹³⁾，究年岁而不敢忘⁽⁹⁴⁾。

【译文】：

汉武帝陈皇后阿娇曾得到武帝的宠爱，后因遭到武帝新宠卫子夫妒忌，被废幽禁在长门宫，愁闷悲伤。她听说蜀郡司马相如很会做文章，便派人送上黄金百斤作为酬报，请他写文章，以解除其悲愁。司马相如写了《长门赋》，使武帝回心转意，从而使陈皇后重新得到宠爱。其辞说：

为什么这个佳人啊，信步徘徊忧心忡忡。她失魂落魄啊，形容枯稿，寂寞独居。武帝曾说他朝往暮来啊，而他有了饮食之乐，就忘记了陈皇后。这是因为他心变了啊，得到中意的人就不再顾及陈皇后。我从不想到你会变心啊，一直对你怀有忠贞的爱情。我希望君王能问起我来而有进见的机会啊，向君王谈心表白。听到君王一句空话，便信以为真啊，期待在长安城南的长门宫。备办菲薄的佳肴啊，你仍不肯驾临。空旷寂寞，孤独地幽居，专心致志地守候等待啊，突然大风骤起。我登上华美的台榭而远望啊，精神恍惚而魂魄失散。浮云浓重而遮蔽了四方啊，远处白天变得更加阴暗。雷声轰鸣而起啊，其声好像君王车的响声。疾风飘在内室前回旋啊，吹动得帐幕摇摇晃晃。桂树枝叶互相交错纠纷啊，其香味极其浓厚。孔雀栖止在树上互相呼唤亲近啊，黑猿啸叫而长吟。毛色青翠的水鸟收敛翅膀来聚集啊，青色凤鸟飞翔，有的向北，有的向南。

由于心中忧愁郁闷啊，邪气也乘虚侵入心中。走下兰台周游观览啊，从容地在深宫中漫步。正殿独立高达到天上啊，多座宫殿并肩而耸立。有时徘徊在东厢啊，观赏那些看不尽的美好景物。摇动金属门环，推开殿门啊，开门的声音好似钟声。

雕刻木兰做屋椽啊，刻饰文杏木以之为屋梁，殿宇上的建筑罗列着装饰繁富的悬梁浮柱啊，众木交错，玲珑剔透。用瑰奇的木头做斗拱啊，堆积参差的短木以成中空的拱梁。时时想象这高高的殿宇，用什么东西可以类比啊，那就如同高峻的积石山了。五色光亮地相照耀啊，鲜明光亮而发光。细密交错拼成花纹的石块啊，好像玳瑁的黑色的花纹。张开罗绮的幔帷啊，垂下楚地出产的组带，互相连结所形成的网。

抚摸着门户上的横梁而漫步啊，观览曲殿台的宽广。白鹤悲哀地鸣叫啊，失偶的雌鸟停立干枯的杨树上。盼望到黄昏仍不见君王的到来啊，我孤独惆怅地一人托身在空堂之中。明月高悬独自在月光之下啊，我的身影消失在深邃的卧房。我拿过琴来把雅正的琴音改为变调啊，来抒发心中不能再多的愁思。雅正的琴声转变为流丽的徵音啊，低回反复，忽而低沉，忽而悠扬。把以上的曲子连贯起来，观察其中的情感啊，内心慷慨而激动。我悲伤得流出眼泪啊，泪水纵横交错。悲伤叹息进而哽咽出声啊，坐而复起，托着鞋子在室内彷徨。扬起袖子将自己遮蔽啊，计算往日过失与灾难。没有显着的美德可以显扬啊，放弃思虑来到床上。我枕的是揉碎的香草啊，铺的席子也是荃兰和茝香

我躺在床上瞑思苦想啊，梦魂好像在君王的身旁。惊醒后却不见人啊，内心恐惧若有所失。众多的鸡啼叫使我忧愁啊，起来看月亮的光洁。观看众星的行列啊，天将拂晓。庭院月光显得暗淡啊，好像深秋所降的霜。夏夜虽短竟像度年一样漫长啊，心中郁闷之情更难以忍受。静静伫立等候天晓啊，远远的东方渐渐开始亮了。我暗自悲伤啊，即使历尽岁月，也不敢忘掉君王。

【评析】：

本赋序言所说，这篇赋乃是司马相如为陈皇后向汉武帝陈情而作。赋中拟托失宠的陈皇后的口吻，表达了她幽居冷宫的愁怨心情。作者先以第三者的语气，写出陈皇后被废幽居在长门宫时的孤独情景，并用谴责的笔调揭露汉武帝的负义行为。接着改用陈皇后的口气，描写她对汉武帝爱情的专一。围绕着这个中心作者极力铺叙描写她一心盼望君王的深情，表达得极为婉转细致。赋中运用了许多铺张排比的手法，如以夏日浮云四起，雷声隆隆，联想到君王车马的来临；以积石山的高峻，象征深宫殿宇的高寒。绘景写物，强烈地衬托主人公的凄苦愁思。整篇赋的辞意多近《楚辞》，文情幽美，使之成为后代以“宫怨”、“闺情”为题材的诗词之典范。

【作者简介】：

司马相如(前179－前118)，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景帝时，他任武骑常侍。由于景帝不喜欢辞赋，他托病辞官前往梁国，与邹阳、枚乘等同为梁孝王门客，写了有名的《子虚赋》。后归蜀，与临邛富人卓王孙的寡女结合，夫妻一度以卖酒为生。武帝读了他的《子虚赋》后，很叹赏，经杨得志的推荐，做了郎官，并写了《上林赋》。后相如奉命出使西南，对沟通汉族与西南少数民族的关系做出了贡献。晚年因病在家闲居。

司马相如是汉代散体大赋的代表作家。他的《子虚》、《上林》、《大人》等赋，规模宏大，成为后来赋家的典范。他也是写抒情赋的能手，《长门赋》是他的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