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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诵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先秦两汉精华》第622页(5264字)

【原文】: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1)

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2)

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向服。(3)

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4)

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5)

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6)

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7)

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8)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9)羌众人之所仇也。

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仇也。(10)

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11)

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12)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13)

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14)

忠何罪而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也。(15)

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咍也。(16)

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也。(17)

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18)

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19)

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愿陈志而无路。(20)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呼号又莫吾闻。(21)

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22)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23)

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24)

“终危独而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25)

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26)

惩热羹而吹兮,何不变此志也?(27)

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之态也。(28)

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29)

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30)

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31)

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32)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33)

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34)

增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35)

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36)

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37)

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38)

欲横奔而失路兮,盖志坚而不忍。(39)

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40)

捣木兰以矫蕙兮,申椒以为粮。(41)

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42)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着以自明。(43)

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44)

【译文】:

悲痛陈述,倾诉不幸。发泄愤懑,抒写衷情。如果我说得言不由衷,可请苍天来作我的见证!命五方大帝来作评判,传六宗之神为我对质。使山川之神来作陪审,令司法官皋陶明断曲直。我事奉国君竭尽忠诚,却被疏远而成多余的人;我不会随俗谄媚争宠,愿贤明的国君洞察我心。人臣的言行有迹可寻,人臣的情貌表里相通。考察人臣莫过于国君,那身边之事就足以验证。我以先君后己为准则,群小们由此同我结了仇。我只念国君而别无他求,群小们便视我为死对头。一心事君而不意心猿,岂料想连自身都难保全。力求接近国君而无二心,谁想到由此又招来灾难。曾设想国君知我最忠心,忽然间忘记了贫贱的身份。只知道专心地事奉国君,迷惑不解那取宠的门径。忠君又有何罪而遭惩罚,这也不是我所能够预料。行为与众不同而致摔跤,又适于被群小来讥嘲。多遭斥责又多受诽谤,心情不平,难解愁肠,压抑之情不能面陈君王,也没有人为我代白真相。内心沉郁,失意苦闷,更没有人了解我的衷情。固然是话多不可总括寄呈,更无由面陈而直达君听。退而缄默则无人知我,进而呼叫又有谁能听我?一再失意、烦乱和惶惑,心中的忧愁一波接一波!从前,我做梦登了天,梦魂到中途失落了航船,我请降神之巫占卜吉凶,巫说我有志到达目的而无帮援。我问:“终陷危难而被疏远?”巫答:“君可思念不可依攀。所以说众口纷纭能使黄金熔化,你当初即因如此而遭危难!热汤烫嘴后见冷菜还吹气,忠言遭祸,你何不一改常态?登天弃阶梯,谏君无依赖,你那旧时的态势还在作怪!众人惊遽而同你离心离德,对此蛮横之徒实在无可奈何。共同在朝事君而道路不同,对此跋扈之辈还有什么办法?晋国公子申生原是个孝子,老父王听信谗言把他逼死;为人耿直而办事毫不迟疑,鲧的治水因而没有作出成绩。”听人说:“忠君爱国招人恨怨”,我曾轻忽,以为是过激之言。九次折断胳臂而后成为良医,我历尽坎坷而知此话当真,大有内涵。弓箭,设置机关安装在上面;罗网,拉开绳索布置在下边。奸佞者巧设弓网来娱悦君王,容不得刚正的直臣侧身其间。要想徘徊等待,寻找机会,只恐再次被斥,再次获罪。要想高飞远走,栖身异域,又怕君王猜疑:“你想投奔于谁?”要想狂奔乱走,莫辨南北,可我志向坚定,不忍胡作非为。我的胸背撕裂,两相交痛,忧心郁结,萦纡满怀肝胆摧!捣木兰,揉蕙草,多么馨香,再把申椒舂细了,作为口粮。种江蓠,栽菊花,何其芬芳,愿在春来时,充当干粮喷喷香。恐怕内心的真情不能表白,所以一再申说,自抒胸怀。发扬我美好的情愫而自处,我愿多思以避祸,隐退而消灾。

【集评】:

宋·洪兴祖引述前人:“此章(《惜诵》)言己以忠信事君,可质于明神,而为谗邪所蔽,进退不可,惟博采众善以自处而已。”(《楚辞补注·九章第四》)

又:“惜诵者,惜其君而诵之也。”(《楚辞补注·九章第四》)

宋·朱熹:“此篇(《惜诵》)全用赋体,无它寄托,其言明切,最为易晓。而其言作忠造怨、遭谗畏罪之意,曲尽彼此之情状,为君臣者,皆不可以不察。”

清·王夫之:“《离骚》、《远游》与此章(《惜诵》)皆有归隐之说。此章……所述者乃未迁已前屏居汉北之情事,故与彼同,而无决于自沉之意。于是上官大夫恐其复用,必构其怨望之语,诬以外叛之罪。故自表着其始终所由。”(《楚辞通释·惜诵》)

近·林纾:“少时喜诵《九章》,谓怨悱不可申诉者,无如《惜诵》之文曰:‘忠何罪而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也。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呼号又莫吾闻。’其曰‘莫之白’,曰‘莫察’,曰‘无路’,曰‘莫吾闻’,积沓而下,不外一意,胡以读之不觉其沓?由积愫莫伸,悲愤中沸,口不择言而发。惟其无可伸诉故沓,惟沓乃愈见其情之真;若无病而呻,为此絮絮者,便不是矣。”(《春觉斋论文·流别论》)

近·郭沫若:“屈原的《九章》,朱熹说,是‘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得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这判断是正确的。……大抵《惜诵》较早,可能是初受疏远时所作。”(《屈原赋今译·九章》)

今·姜亮夫:“《惜诵》表现了屈原怀念楚国、楚君,而心中愤恨谗害他的小人,所以说《惜诵》是初放时的作品。”(《楚辞今绎讲录·九章新论》)

今·刘永济:“(屈原)言今虽以道自处,然亦愿深思熟虑,求可以远害之计。其心事委曲如此,而守道不阿,与忧谗畏祸的心理矛盾,于此文表达甚分明。因谗口之危险,祸患之可畏,虽非不知,而真理不容放弃,初志不可变更,亦至为明显。一人之利害虽可不顾虑,而一国之安危、全民之利害,亦不能不计及。屈原秉性虽刚,疾恶虽严,任道虽勇,而‘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的心情,亦极其缠绵而温厚。凡此种种皆其心理上之矛盾也。此种矛盾,不但无法消除,无法统一,而且日益加深,日益丛集,此其所以终必出于自杀也。”(《屈赋音注详解·九章·惜诵》)

今·马茂元:“《惜诵》,是说以悼惜的心情来称述过去的事实。本篇作于被谗见疏之后。叙述在政治上遭受打击的始末,和自己对待现实的态度,基本内容与《离骚》前半篇大致相似。”(《楚辞选·九章·惜诵》)

【总案】:

《惜诵》被王逸本《九章》列为第一篇。从《九章》的内容来看,除《橘颂》一篇外,其余八篇都是诗人屈原政治上受到挫折以后写的作品。郭沫若说“大抵《惜诵》较早,可能是初受疏远时所作”,马茂元说“本篇作于被谗见疏之后”,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司马迁的《屈原列传》说明屈原写作《离骚》的历史背景,有这样一段话:“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嫉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原从被疏到写《离骚》,似乎还有一个时间过程,《惜诵》无疑是写在作者被疏之后,又在创作综合性的自叙传《离骚》之前。朱熹说:“其言作忠造怨、遭谗畏罪之意,曲尽彼此之情状。”汪瑗说:“此篇作于谗人交构、楚王造怨之际,故多危惧之词。然尚未放逐也,故末二章又有隐遁远去之志。”这都是很有见地的话。“惜诵”就是悲痛陈述,说自己事君忠信,可质于神明,但国君却被谗佞所蔽,不能明察,无端地疏远了自己,使自己进退不能,痛苦万分。开始的时候,屈原是深得怀王信任的,他是朝廷的重臣,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他。他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受挫遭害,看来是新近发生的事情,他还很不习惯,甚至承受不了,于是把自己遭受打击的情况和忧愤的心情叙述出来,希望得到了解,正如蒋骥所说的那样,“盖庶几君之闻其言,证其行,而鉴其忠,则荪美可完,犹诵之之意也”。作品首述忠而获罪的冤屈,篇中指天为誓,以示作者衔冤之深和要求伸冤之切;次叙忠而遇罚,无处自陈的烦闷;再以占梦者的劝告,写出内心的矛盾和斗争;最后抒写诗人的感想,表明他对待现实的态度,窘境之下犹洁身自守,勤修美德,不变初衷,以求自拔于秽浊之中。篇中“条列生平,如泣如诉,尤肖称冤口吻,盖所谓以忠言正天神,全在此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余论卷下》)。

作品从“重着以自明”的良好愿望出发,或历情陈辞,或陈情白行,反复伸述,读来不但不觉其沓,不厌其烦,而且还往往被感动得“三复流涕”,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作者有真情,所谓情之所至,金石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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