鵩鸟赋(1)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6页(2859字)

单阏之岁会(2),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3),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4)。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5);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6),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7)。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8)。”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9)曰:“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10);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11)。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12)!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13);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14)。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也(15)。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16);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17)。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缠(18);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19)!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20);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21)。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22);大钧播物兮,块圠无垠(23)。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24);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25)。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26)?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27)!忽然为人兮,何足空抟(28);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29)!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30);达人大观兮,无物不可(31)。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32)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33)。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34);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35)。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36);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37)。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38);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39)。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40);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41)。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42);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43)。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44);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45)。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46);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47)。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48)

【译文】:

汉文帝七年啊,四月的庚子那天,落日西斜之时啊,头鹰来到我的屋内;落在我坐位的旁边啊,从容不迫。怪物来到我的房内啊,我心里暗暗疑怪,恐怕有什么缘故。打开了策术的书占卜了一下啊,书上的谶语把吉凶的定数指示出来,说:“野鸟进入室内,主人将要离去。”我便向鵩鸟问道:“我离开此处到哪里去呢?如果有吉事,你就告诉我;即使有凶事,你也要把灾咎对我说明。年寿究竟有多长,希望鵩鸟把期限指示出来。”鵩鸟听后就叹息起来,并抬头振翅,它嘴不能说话,就以示意作答,说:“万物的运转推移,循环反复,永远在变化发展之中而无所休息。形和气互相转化连续,其变化有如蝉的蜕化。自然之理深微无穷,非言语所能尽。祸福彼此相因,其来无定,往往福因祸生,而祸藏于福;忧喜聚集在一家之门,吉凶同在一处。那个吴国强大啊,吴王夫差为越所败;越王勾践在会稽卧薪尝胆啊,他终于称霸于世。李斯游秦身居相位啊,终于身受五刑而死;傅说虽身为刑徒啊,但终于作了武丁的相。祸福相与为表里,就好像绳索的相纠结;天命不能用言语解啊,谁能预知它的终极呢。水受激则流速啊,箭受激则行远。万物彼此激荡而互为影响,以致引起种种变化。云因热而上升啊,雨因冷而下降啊,纠缠杂错而又纷乱。自然造化推动万物啊,使之运行发展,其范围是广阔无边的。天和道皆高深莫测呀,只是人类的思虑谋划是不能对天和道有所理解的。迟与速皆由天命啊,怎能认识它的节律!

“况且天地是镕炼金属的高炉啊,造化就是冶炼工。阴阳是冶炼用的炭啊,万物就是被冶炼的铜。万物或聚或散,或生或灭,哪有一定的规律。千变万化啊,未尝有终极。偶然生而为人啊,何必爱惜珍重。忽然化为异物,又怎值得忧虑。智之人眼光短浅啊,只顾自身利害。以外物为贱,以己为贵。通达的人深知死生祸福之理啊,对万物一视同仁,故无所不宜。贪财的人以身殉财啊,重义轻生之士以身殉名。好虚名喜欢权势的人,为追求权势而牺牲性命啊,一般百姓则贪生而恶死。为利所诱、为贫所逼的人们啊,总不免东奔西跑,趋利避害。大人不被外在的物欲所屈啊,故万物变化虽多,而在大人看来,却是等同齐一!并无二致。一般愚士被俗累所牵绊啊,一举一动都拘束得像被囚禁的犯人一样。至人能弃俗而不为物累啊,所以独能与大道同在。众人惑于世俗的利害啊,爱憎的情感积满于胸中。真人顺手自然之理而恬淡无为啊,所以独与大道并存。绝圣弃智而忘形啊,超然于万物之外而无失。人如修养到极高深的境界啊,则精神和宇宙可以浑然为一,无所分别。人生如木浮于水啊,遇水中小块陆地则止。把躯体完全交给自然命运啊,不把它看成自己私有的东西而对它有所执着。活着就好比把自己寄托在世上啊,死去则好比自己长远地休息。人的心情平定,应像无波的深渊那样宁静沉寂啊,人在生活中应当如一只不系之舟,任其自然而不宜有所沾滞。人不必因生活在世上的缘故就过于看重自己的生命啊,最好还是养其空虚之性,以浮游于人世。有修养的人是不会多所顾虑的啊,因为他能知天命,所以就没有任何忧愁。祸福死生实在是小事啊,故不值得疑惑忧虑!”

【评析】:

此赋见于《史记》、《汉书》、《昭明文选》,三个版本的文字略有出入,而《文选》本最通行,今正文据《文选》本。《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鵩。贾生既已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据司贞《史记索引》引《荆州记》云:“巫县有鸟如雌,其雄曰鸮,楚人谓之服。”“服”同“鵩”,即今所谓猫头鹰,古人认为它是不祥的鸟。贾谊在此赋中所要阐明的是:福祸生死,实在是小事,故不足以疑惑忧虑。

西汉较早写赋的当首推贾谊。他的《鵩鸟赋》与屈原的赋有直接的继承关系。骚体赋在两汉较为多见,但对后代骚体赋影响较大的仍为贾谊。

【作者简介】:

贾谊(前200-前168),西汉政论家、文学家。洛阳(今河南洛阳)人。十八岁以能诵读《》、《书》,善文章,为郡人所称誉。廷尉吴公荐于文帝,被任为博士。不久迁太中大夫,遭大臣周勃、灌婴等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他曾多次上疏,批评时政。建议用“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办法,削弱诸侯王势力,巩固中央集权;主张重农抑商,“驱民而归之农”;并力主抗击匈奴贵族的攻掠。当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时,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亦以自谕”。在长沙三年,有鸮(鵩)飞入,止于坐隅,又作《鵩鸟赋》。所着政论有《陈政事疏》、《过秦论》等,为西汉鸿文。原有集已散佚。今人辑为《贾谊集》,包括《新书》十卷。1989年吴云、李春台出版了《贾谊集校注》;1996年王洲明、徐超出版了《贾谊集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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