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居赋　并序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149页（4810字）

岳读《汲黯传》⁽¹⁾，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以巧宦之目⁽²⁾，未尝不慨然废书而叹⁽³⁾。曰：嗟乎!巧诚有之，拙亦宜然⁽⁴⁾。顾常以为士之生也，非至圣无轨⁽⁵⁾，微妙玄通者⁽⁶⁾，则必立功立事⁽⁷⁾，效当年之用⁽⁸⁾。是以资忠履信以进德⁽⁹⁾，修辞立诚以居业⁽¹⁰⁾。

仆少窃乡曲之誉⁽¹¹⁾，忝司空太尉之命⁽¹²⁾，所奉之主，即太宰鲁武公其人也⁽¹³⁾。举秀才为郎。逮事世祖武皇帝⁽¹⁴⁾，为河阳、怀令，尚书郎，廷尉平⁽¹⁵⁾。今天子谅闇之际⁽¹⁶⁾，领太傅主簿⁽¹⁷⁾。府主诛⁽¹⁸⁾，除名为民。俄而复官，除长安令⁽¹⁹⁾。迁博士，未召拜⁽²⁰⁾，亲疾⁽²¹⁾，辄去官免。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²²⁾，八徙官而一进阶⁽²³⁾，再免，一除名⁽²⁴⁾，一不拜职⁽²⁵⁾，迁者三而已矣⁽²⁶⁾。虽通塞有遇⁽²⁷⁾，抑亦拙之效也⁽²⁸⁾。

昔通人和长舆之论余也⁽²⁹⁾，固曰：“拙于用多。⁽³⁰⁾”称多则吾岂敢；言拙，则信而有征⁽³¹⁾。方今俊乂在官⁽³²⁾，百工惟时⁽³³⁾，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矣⁽³⁴⁾。太夫人在堂⁽³⁵⁾，有羸老之疾⁽³⁶⁾，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乎⁽³⁷⁾?于是览止足之分⁽³⁸⁾，庶浮云之志⁽³⁹⁾，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⁴⁰⁾。灌园鬻蔬⁽⁴¹⁾，供朝夕之膳⁽⁴²⁾；牧羊酤酪⁽⁴³⁾，以俟伏腊之费⁽⁴⁴⁾。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乃作《闲居赋》以歌事遂情焉⁽⁴⁵⁾。其辞曰：

遨坟素之长圃⁽⁴⁶⁾，步先哲之高衢⁽⁴⁷⁾。虽吾颜之云厚，犹内愧于宁蘧⁽⁴⁸⁾。有道吾不仕，无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馀也⁽⁴⁹⁾!于是退而闲居，于洛之涘⁽⁵⁰⁾。身齐逸民⁽⁵¹⁾，名缀下士⁽⁵²⁾。背京沂伊⁽⁵³⁾，面郊后市。浮梁黝以径度⁽⁵⁴⁾，灵台杰其高峙⁽⁵⁵⁾。窥天文之秘奥⁽⁵⁶⁾，究人事之终始⁽⁵⁷⁾。其西则有元戎禁营⁽⁵⁸⁾，玄幕绿徽⁽⁵⁹⁾，溪子巨黍⁽⁶⁰⁾，巽絭同机⁽⁶¹⁾，炮石雷骇⁽⁶²⁾，激矢虫虻飞⁽⁶³⁾，以先启行⁽⁶⁴⁾，耀我皇威。其东则有明堂辟雍⁽⁶⁵⁾，清穆敞闲，环林萦映，圆海回渊⁽⁶⁶⁾，聿追孝以严父⁽⁶⁷⁾。宗文考以配天⁽⁶⁸⁾，秪圣敬以明顺⁽⁶⁹⁾，养更老以崇年⁽⁷⁰⁾。若乃背冬涉春⁽⁷¹⁾，阴谢阳施⁽⁷²⁾，天子有事于柴燎⁽⁷³⁾，以郊祖而展义⁽⁷⁴⁾，张钧天之广乐⁽⁷⁵⁾，备千乘之万骑，服振振以齐玄⁽⁷⁶⁾，管啾啾而并吹⁽⁷⁷⁾，煌煌乎⁽⁷⁸⁾，隐隐乎⁽⁷⁹⁾，兹礼容之壮观，而王制之巨丽也。两学齐列⁽⁸⁰⁾，双宇如一，右延国胄⁽⁸¹⁾，左纳良逸⁽⁸²⁾。祁祁生徒⁽⁸³⁾，济济儒术⁽⁸⁴⁾，或升之堂，或人之室⁽⁸⁵⁾。教无常师，道在则是。故髦士投绂⁽⁸⁶⁾，名王怀玺⁽⁸⁷⁾，训若风行⁽⁸⁸⁾，应犹草靡⁽⁸⁹⁾。此里仁所以为美⁽⁹⁰⁾，孟母所以三徙也⁽⁹¹⁾。

爰定我居，筑室穿池，长杨映沼，芳枳树篱⁽⁹²⁾，游鳞瀺灂⁽⁹³⁾，菡萏敷披⁽⁹⁴⁾，竹木蓊蔼⁽⁹⁵⁾，灵果参差⁽⁹⁶⁾。张公大谷之梨⁽⁹⁷⁾，梁侯乌椑之柿⁽⁹⁸⁾，周文弱枝之枣⁽⁹⁹⁾，房陵朱仲之李⁽¹⁰⁰⁾，靡不毕植⁽¹⁰¹⁾。三桃表樱胡之别⁽¹⁰²⁾，二柰耀丹白之色⁽¹⁰³⁾，石榴蒲陶之珍⁽¹⁰⁴⁾，磊落蔓衍乎其侧⁽¹⁰⁵⁾。梅杏郁棣之属⁽¹⁰⁶⁾，繁荣丽藻之饰⁽¹⁰⁷⁾，华实照烂⁽¹⁰⁸⁾，言所不能极也。菜则葱韭蒜芋，青笋、紫姜，堇荠甘旨⁽¹⁰⁹⁾，蓼荾芬芳⁽¹¹⁰⁾，蘘荷依阴⁽¹¹¹⁾，时藿向阳⁽¹¹²⁾，绿葵含露，白薤负霜。

于是凛秋暑退，熙春寒往⁽¹¹³⁾，微雨新晴，六合清朗⁽¹¹⁴⁾。太夫人乃御版舆⁽¹¹⁵⁾，升轻轩⁽¹¹⁶⁾，远览王畿⁽¹¹⁷⁾，近周家园。体以行和，药以劳宣⁽¹¹⁸⁾，常膳载加⁽¹¹⁹⁾，旧疴有痊⁽¹²⁰⁾。席长筵，列孙子，柳垂荫，车结轨⁽¹²¹⁾，陆摘紫房⁽¹²²⁾，水挂赪鲤⁽¹²³⁾，或宴于林，或禊于汜⁽¹²⁴⁾。昆弟斑白⁽¹²⁵⁾，儿童稚齿⁽¹²⁶⁾，称万寿以献觞⁽¹²⁷⁾，或一惧而一喜⁽¹²⁸⁾。寿觞举，慈颜和，浮杯乐饮，丝竹骈罗⁽¹²⁹⁾，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任之格言⁽¹³⁰⁾，敢陈力而就列。几陋身之不保⁽¹³¹⁾，而奚拟乎明哲，仰众妙而绝思⁽¹³²⁾，终优游以养拙⁽¹³³⁾。

【译文】：

我曾经读《汲黯传》，看到司马安四次进入九卿的行列，而良史在传中称他善于钻营为宦时，没有不放下书而感慨叹息的。说：唉!确实有人善于钻营为官，也有人拙笨不善为宦。可是我常常认为士人活在世上，不像道德高尚的人一样，不露行迹，精微灵通，而一定要建功立业，将一生为世所用，因此凭借忠诚，履行信义以增进仁德，外修文教内修诚实，以居家立业。

我少年时在乡里就有声誉，得到司空右尉府的任命，所奉侍的主人，就是太尉鲁武公贾充。后来被举秀才做了郎。待到世祖武皇帝时，又被任命为河阳、怀县的县令、尚书郎、廷尉平。在天子居丧之际，任太傅主簿。府主杨骏伏诛后，被除名为民。不久又复官，任长安令，升迁为博士，因母亲病重，未来得及向皇帝谢恩就走了，而被免官。我从少年时步入仕途，到现在已经进入知命之年，其间曾八次调动官职，一次升级，两次免职，一次被除名，又有一次授职而未谢恩，三次升迁。虽能使仕途通畅并获机遇，也不过是一个不善为宦者努力争取的结果罢了。

从前博学多才的和峤曾议我，坚持说：我“虽不善于为官，却多有才华”。说我有才华，我岂敢接受，说我笨拙不善为官倒是确有实证。如今贤俊之士为官，众官都赶上好时候，像我这样笨拙之人，便不再企念恩宠仕宦的事情了。太夫人在堂上，年老体弱，我又怎么敢不孝顺父母，因卑微的官职而忙碌呢?因此，我恪守知止知足的本分，收敛起富贵的念头，在乡间盖房植树，过起逍遥自在的生活。池塘的鱼，足以供我垂钓，舂米为税足以使我耕田，灌园卖菜，用以供给早晚的饭食；牧羊贩乳，用以供给伏腊祭祀的费用，孝顺父母，友善兄弟，这也是不善为政之人在为政啊。于是我作《闲居赋》，用以歌咏由此而产生的情感，其内容说：

在场圃上浏览古代的典籍，踏上先哲走过的道路。虽然我的颜面较厚，内心却愧对于宁武子和蘧伯玉。国家有道我不做官，天下无道我不出仕。为何我精巧智慧不足而笨拙呆板却绰绰有余。于是我退归闲居在洛水之滨，将自己等同于隐士，名字缀入百姓之中。后面是京城，前面是伊水，面对着郊野而背朝着集市。黝黑的浮梁可为直渡，高大的灵台两相对峙。可以窥探天上的奥秘，考究人间事物的终始。它的西边有元帅统领的禁军，黑色的营帐，绿色的军旗，有溪子和巨黍等强弓，虽弓弦不一，而装置相同，发出的炮石像雷声一样令人惊骇；射出的箭矢，同飞虻一样密集，每战它必先行，炫着帝王的威严。它东边有明堂和辟雍两座学府，这里清静肃穆又悠闲宽敞，周围有树木掩映，又有流水环绕。里面讲述着孝道中以尊敬父亲为最大，祭祀中将祖父与天同祭的道理，唯有礼敬圣人才能显扬孝道，设立三更五老的职位，用以隆崇年老的入。至于冬去春来，秋冬之际万物凋谢，春夏之时万物勃发，天子因祭礼而柴燎祭品，在郊外祭天祀地以展文德义，奏起天庭的大乐，具备有千乘万骑，黑色的礼服整齐而威武，竹管齐奏，乐声啾啾，多么圣大，多么庄严啊!这样壮观的阵容，显示着帝王仪礼的恢宏富丽。国学与太学并列，学府建筑如一，右边延揽国子，左边接纳贤良，众多的学生弟子，盛大的儒家学术，有的升堂，有的入室，学习没有常师，只有道才是应该永远尊从的。因此有的俊杰放弃官职，有的大王抛开名位，都前来学习，学子们接受老师的训教，如同草儿被风所吹拂。住的地方要有仁德才好，所以孟母才三次迁徙。

选定我的住地，修建屋宇穿凿池塘，长杨树映掩着沼池，芳香的枳子树围起篱墙；游鱼在水中出没，荷花在水面摇荡，翠竹与绿树茂密繁盛，名贵的果木参差错落。大谷张公的大梨，梁侯乌椑的柿子，周文王弱枝的大枣，房陵朱仲的李子，这里应有尽有无不种植。三桃中樱桃和胡桃的外形不一，奈子中表色有红与白的区别，石榴葡萄等珍奇的果树，果实紧紧长长排在两侧，梅杏李棣等树，花果并茂装饰在园林之中，花朵和果实光彩照人，用语言难以形容它的极致。蔬菜中有葱韭蒜芋，青笋紫姜，堇菜荠菜，味道甘美，蓼菜荾菜，发出芳香，蘘荷在阴处生长，葵霍向着阳光，绿葵含着清露，白薤复盖着白霜。

随着凉秋的到来，暑气消退，冬寒离去，暖春又至，细雨初晴，天地间清朗。太夫人坐着板舆轻车，到京郊来游览，走近家园。运动可使身体调和，活动可使药力散发，增加日常的饮食，旧病陈疴可以痊愈。排列长长的筵席，子孙坐在两旁，柳荫低低垂下，车轮停止不进。从树上摘下熟透的鲜果，水中钓出赤色的鲤鱼，或在竹林中饮宴，或在河中洗濯，有头发斑白的兄弟，也有儿童和少年，献上美酒以祝福长寿，有一喜便有一惧。祝寿的酒杯举起，慈母的容颜和穆。举杯畅饮，管竹并奏，顿足起舞，引吭高歌，只求人生安乐，哪里还管其他呢?回到家中要求自我反省，我信义浅薄而才能拙劣。尊奉古代良史的格言，不度量自己的才力而进入仕宦之中，性命几乎难保，哪里还考虑什么明哲。因敬仰万物的玄妙而竭尽思虑，终身闲适而隐退不仕罢。

【评赏】：

《闲居赋》作于元康六年(296)，这一年潘岳由长安回京任博士，因母病去官，时作者已五十岁，已涉知命之年。回顾三十年的宦海生活，可谓坎坷不平，一时间不觉心灰意懒，产生了归隐田园的念头，因而写了这篇《闲居赋》。作者在赋中陈述了作赋的缘由，认为自己本不善为官，而如今“俊乂在官，为工惟时”，自己便可以放弃宠荣之念，归耕田亩，不想再涉足官场了。在赋中他描绘自己将在一个既幽静又高雅的地方隐居，在园中穿池种树，在细雨初晴的日子里，全家老少“或宴于林，或禊于祀”，“浮杯乐饮，绿竹骈罗，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魏晋时政治黑暗，士大夫皆以标榜清静闲适，归隐田园为时尚，出现了不少描写山林隐士、田园乡居的作品，但他们并非要真的归隐田园，“名缀下士”，不过是在政治倾轧，官场失意后不得已而求其次的自我安慰。从潘岳的赋中所表现出的隐居生活，都带有贵族气息的天伦之乐，便可说明这一点。尽管如此，《闲居赋》仍不失为一篇气韵生动的佳作。它造句工致，行文流畅，笔调清淡，其中对田园风光和与家人宴饮同乐的描写，尤为清爽动人，有很高的艺术技巧。

【作者简介】：

潘岳(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人。潘岳出身世宦之家，其父、叔、侄，俱有文名。他从小受文学熏陶，“摛藻清艳”而被乡里称为“奇童”。晋武帝时举秀才为郎，此后一直跋涉仕途，几经坎坷。后来他依附权臣贾谧，成为“二十四友”之首。永康元年(300)，赵王伦执政，潘岳被司马伦的亲信孙秀所诬杀。潘岳是当时文坛上的活跃人物，与陆机齐名，被后人并称为“潘陆”。潘岳的赋、诗都写得好，他写的诔文辞婉情切，哀痛感人，很受时人的推崇。原有集已佚；明张溥辑有《潘黄门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之中。董志广着有《潘岳集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