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河北人民出版社《中国古典小说大辞典》第750页(4126字)
清代人情世态小说。作者吴敬梓(1701-1754),字文木,别字敏轩,号粒民,移家南京后自称秦淮寓客,安徽全椒人,33岁定居南京,36岁膺荐参加博学鸿词科的院试,但未赴京应廷试,从此弃却秀才籍,54岁在困窘潦倒中病逝于扬州。《儒林外史》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秋天之前已成书。乾隆刻本今不见,今见最早也最重要的刊本是嘉庆八年(1803年)卧闲草堂巾箱本,56回,有署乾隆元年闲斋老人作的序和回末总评。其后的清江浦注礼阁本、艺古堂本是卧本的覆印本,苏州群玉斋本和上海申报馆第一、二次排印本都以卧本为祖本。同治十三年(1874年)齐省堂增订本文字有减省改订,增加回评和眉批。光绪十四年(1888年)增补齐省堂本妄增4回成60回。
《儒林外史》描写的主要对象是儒林文士,它以对待功名富贵和文行出处的态度为中心,建构起一个中心对称的基本结构框架,正反两类人物分居两侧,形成鲜明的对照。
居于主要一侧的是一些看轻文行出处、专重功名富贵的无耻、无聊、无智的人物。写得最可憎的是一批无耻官绅,他们处则为土豪劣绅,出则为贪官佞臣。前者如张静斋、严贡生、王德、王仁、方乡绅、彭乡绅、唐二棒椎、唐三痰等,后者如王惠、汤奉知县、朝廷某太保等。他们都是封建统治的墙脚和支柱,依仗权势为非作歹,道德良心完全沦丧,是儒林中最腐朽反动的一部分。作者不掩饰自己的愤恨,满怀憎恶地向他们喷射讽刺的烈焰,对他们所体现的精神道德,毫不留情地予以扬弃。
写得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无聊名士,他们较大的集会有三次:湖州莺脰湖盛会有娄三公子、娄四公子、蘧公孙、杨执中、权勿用、牛布衣、陈和甫等,杭州西湖诗会有景兰江、赵雪斋、支剑峰、浦墨卿、匡超人等,南京莫愁湖高会有杜慎卿、季苇萧、季恬逸、萧金铉、诸葛佑、金东崖、来霞士等。这些人貌似风雅,实际上不过是一些闲得发腻的纨袴子弟,搔首弄姿的斗方诗人,名落孙山的科场士子;骗吃骗喝的帮闲篾片。他们装腔作势,呼朋引类,用高雅的外表包裹猥琐,用无聊的忙碌点缀空虚,把士大夫中那种游手好闲而又自鸣风雅的传统作风发展到了极致。作者嘲笑他们的庸俗,宣布应当同这种慵懒寄生的传统决裂。
写得最成功的是一批无智的迂儒,如周进、范进、马二先生、王玉辉。他们出身寒素,本来保留着淳良的天性,但却深受腐朽的统治思想和朝廷功令的腐蚀毒害,在科场里消磨到胡子花白甚至老死。他们庸俗酸腐,愚昧颟顸,麻木不仁。迷信八股,把它当作荣辱所系、祸福攸关的唯一事业,不惜为它发疯,为它寻死,为它奉献毕生精力;崇奉礼教,竟至于鼓励女儿用年轻的生命换取“节烈”的旌表。作家抓住一些典型情节,把犀利的笔锋伸进迂儒最深的精神褶缝里去,以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批判驱使迂儒堕落的制度和思想,批判儒林文化——心理结构中积淀很深的一些腐烂因素。对这类腐儒,作者不是简单地批判,而是怀着悲悯之心进行反思,在尖锐嘲笑的背后闪动着滚烫的热泪。这种笑,涂染着对于儒林堕落所感到的痛苦和悲哀,是含泪的笑。
儒林的希望何在呢?作者不断探索,与前面三种人相对照,他写了另外三种人。首先是虞博士、庄绍光、迟衡山、萧云仙一批贤人。他们不汲汲于功名富贵,看重文行出处,追求合理的道德操守和人格的自我完善。他们努力经营泰伯祠的礼乐事业,企图以传统的礼乐仁政来改造世道人心。作者以哀婉的笔调写出他们的“风流云散”和泰伯祠的破败,客观上显示出传统的思想文化无补于现实社会的满目疮痍。
其次是以杜少卿为代表的“奇人”,他对某些封建教条和礼俗提出大胆的挑战,要求冲破某些封建束缚,离经叛道,逸出儒林传统的常规,因此象后来的贾宝玉一样不被世人所理解。他尊重自己的个性和人格,也尊重别人的个性和人格,对沈琼枝那样“稀奇”的女奇人,他引为同类,勇敢地给予支持。小说末尾还勾画了自食其力、傲视权势的市井四奇人的剪影。贤人的活动,尚不过多触忤世俗;奇人的言行,就常为世俗所难容,在他们形象里,确有着与封建主义相牴牾的民主主义因素在闪光,它是吴敬梓精神探索的积极成果,也是他自己叛逆精神和民主思想的具象化。但是,即便奇人,也尚未找到社会更新、儒林解放的历史前途,只是仿效魏晋名士,以纵逸肆志的人生态度、违世抗俗的傲岸性格,在封建暗夜里左冲右突。
再次是秦老、牛老儿、卜老爹、鲍文卿等下层人民。既然奇人也找不到出路,那就归真返朴,到“野老”中鉴赏古风,在对这些“野老”的温情笔墨里,包含着对淳朴淡远的生活意趣和朴实敦厚的道德品性的向往和追求。但那毕竟是一曲古老的田园牧歌,缺少强烈的时代音符。世纪的曙光在哪里呢?贤人、奇人、下层人都还没有看到,因此小说的后半部不能不罩上一层忧伤之雾。
吴敬梓通过儒林命运的历史反思,对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许多沉淀很深的糟粕进行大胆的扬弃,形象地揭示了没落地主阶级精神道德和文化教育的腐朽糜烂(其中当然包括了对八股科举、礼教、理学的批判);同时又认真检验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有价值的因素,企图从中提炼出新的元素以改造儒林的素质,建构新的儒林。他的后一方面的努力,虽受历史的限制,同我们的认识有很大距离,但他为建构健康的民族灵魂而辛勤探索的伟大精神,却永远值得我们崇敬。
《儒林外史》虽未跨进近代小说的历史门槛,但已敲响其门环,表现了近代现实主义小说的许多重要特征。
首先,从传奇性到现实性,小说更贴近世俗人生。以往说书体长篇传奇色彩浓,主要写超群人物的奇异故事。《儒林外史》发展《金瓶梅》以来的小说新观念,把目光转向现实社会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逼近现实人生,客观地、精确地“摹绘世故人情”,是当时的社会风俗画。
第二,从故事小说型到性格小说型,小说艺术发展到更高层次。《儒林外史》不再象故事型说部那样一步步叙述丰富完整的故事情节,它既没有完整的主干故事,又没有贯串始终的中心人物,它只是按作者创作意图展出种种儒林世相,建构一组组情节单元,每一单元甚至每一人物之间,往往缺乏外显情节的自然联系和故事完整性,完全靠作者把它们排列组合起来,构成有机的序列,从而具有了深隐意蕴的必然联系和内在统一性。就在写一个人物时,重心也不放在写出其传奇性的故事或有头有尾的完整传记,而只是撷取某一生活阶段中的几个典型场面,把它们组合衔接起来,犹如拼贴画。故事型说部靠尖锐紧张的矛盾冲突、强烈的动作,形成火爆爆的戏剧性情节。吴敬梓却只是淡淡地描写日常言谈,没有让肯定性人物同否定性人物正面交锋、尖锐冲突,不追求戏剧化效果。他是在散文化的情节里,让两类人物构成互相反照的两个世界,着力开掘人物思想性格的内在含义,把对儒林命运的反思深入到儒士性格灵魂的层次,把一个时代的危机内化为儒林的精神危机。
第三,从古典典型形态到近代典型形态,小说人物更切近人的真实面貌。与古典审美理想相联系的众美皆备或众恶皆归式的人物,往往成为某种道德品性的规范或才能气质的范本;而近代现实主义充分重视典型的个性化,把人看作有缺陷、不完美的真的人、活的人,因而也是不断变化发展着的人,是复杂万端的人。吴敬梓笔下的人物已经从古典型跨向近代型,他写的好人大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弱点,不是以理想的善作为最高原则,而是以真实作为最高原则,全书几无完人。同样,他写不好的人也非一切都坏,他是按照人物所处的特定情景,写得符合真情实理。许多人物是处于流动发展状态,有的因地位升迁而变异(如范进、荀玫),有的受环境污染而变色(如匡超人、牛浦)。人物不是定型的,也不是单色的,而是杂色的。吴敬梓深入到人物的情感世界,写出王玉辉情感与理念的冲突,突破了美在整一和谐的古典观念。吴敬梓还深入到人物的潜意识层次,在马二先生游西湖看女人时,写出他潜意识的“食色”本能与显意识“非礼勿视”理性之间的矛盾,已经是近代型的人物。
第四,从说书人的评述模式到隐身人的叙述方式,小说形象更靠近读者。说书体小说由说书人出面陈述、诠释、评论,所谓“看官听说”如何如何,由说书人介绍和摆布上场人物。吴敬梓基本上摆脱这种模式,尽力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只是给读者提供一个观察角度,让小说形象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没有说书人横亘在他们之间,读者可以通过身临其境的直觉把握,体味小说形象。人物和情节的嬗递,不再由说书人出来“按下”一边,“另表”一边,而是由小说情节的自然发展来实现转递。《儒林外史》向叙事艺术的客观性和真实性迈进,与近代现实主义艺术的走向相一致。
第五,从相沿加工到作家独创,创作的主体性空前加强。说书基础上写成的说部,多具集体创作的质素,《儒林外史》则是主名作者的个人独创,是作家自己对社会生活积极观察、体验、感应,进行审美再创造的产物,深深烙上作家审美个性的印记,作家的个人风格鲜明突出。以往说部常把故事进程、人物命运纳入因果报应的模式,吴敬梓则摆脱了流行的宗教世界观的羁绊,他笔下有血有肉的人物都是按照自己的性格逻辑行动的人,而不是受制于因果报应过程的道德代理角色,作家把握到的社会生活的客观逻辑,终于代替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果的虚假模式。
吴敬梓虽不得不在近代的历史大门前停下脚步,但《儒林外史》展露的近代现实主义曙光,却一直融入以后的时代,蔚为万道霞光,照耀着文学前进的途程。吴敬梓不仅属于他自己的时代,而且也属于未来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