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谗抄园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浙江古籍出版社《明清小说鉴赏辞典》第727页(3254字)

第74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是前八十回的高潮。

由于一枚绣春囊的出现,把荣府主子王夫人吓得“气色变更”,“泪如雨下”。于是,在王夫人亲自决策导演,以邢、王夫人陪房仆妇具体执行的“抄检大观园”开场了。

以众女儿为一方,以陪房仆妇为另一方展开了矛盾冲突。冰雪聪明、善良纯情的女儿们在封建势力的代表众仆妇的突然袭击面前,表现了火一样的反抗精神,显示了曹雪芹所钟爱的“无价宝珠”之光彩,令后世读者为之赞叹。

相形之下,那“眼睛”们的可厌可恶亦就更加昭然洞明。这美与丑的对比,那今日鱼睛即昔日宝珠的事实所显示的美不得不转化为丑的规律都在提醒人们透过大观园“富贵温柔之乡,花锦繁华之地”的表面看到封建社会及其传统礼教吃人的残忍。

抄检之前,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就在王夫人面前进谗上告,说园中“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成了千金小姐”,并指名道姓告发晴雯“能说惯道,掐尖要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她为什么要告密?原来因为她“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完全是出于妒嫉而挟嫌报复。

历来告密者的动机以此种情形为最普遍。抄检时,她一当先,进了怡红院就“喝命关门”,“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查抄丫头的箱子不算,还要“叫本人来亲自打开”,其行径之恶劣,有如豹要猎物自动走入其咽喉一般,如果不是多年助纣为虐的老奴,还想不出这样凶恶的伎俩。因王善保家的告密而遭王夫人恶骂,斥为“狐狸精”的晴雯,气得一路哭回园中,此时气病在床;听到这些奴才如此气焰嚣张,她“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她以自己的行动表现了对走爪牙们的极端蔑视。

在潇湘馆,王善保家的在紫鹃箱中抄出宝玉旧时的寄名符、披带、荷包及扇子等物,“自以为得了意”,一面请凤姐验视,一面追问紫鹃,凤姐证明确系宝玉旧物,紫鹃方才笑着给了王善保家的一个软钉子:“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算不清。

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活脱是温柔娴静的紫鹃,懂得以柔克刚的策略,与“爆炭”性格的晴雯迥然有别。愚鲁的王善保家的未必能领会紫鹃言语中的冷淡与卑视,然无话可答,“只得罢了”。

下一个搜检目标是秋爽斋。

探春思想敏锐,早已料定必有原故,于是沉着镇静,严阵而待。她采取后发制人的策略,故问何事,待凤姐说出搜查丫头的计划,她就冷笑且自称是“窝主”,“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那敢得罪三姑娘,连忙陪笑劝阻,命平儿等快快关上。

于是,她义正词严地声明:“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探春的出发点固然是为了维护贵族之家的尊严和个人的自尊,然客观上却也保护了她的丫头。

她对此考虑得很深:“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真不愧是‘敏探春’,她对贵族之家的败亡原因看得如此透彻!正因为探春看到贾家之败已经迫在眉睫,所以她感受到凤姐之流尚未觉得的彻骨悲凉,并流下了眼泪。凤姐一言不发,“只看着众媳妇们”,意在让其出面解围,以免与探春冲突。

周瑞家的出面充当了这个角色,凤姐便起身告辞,原欲一走了之。岂知探春穷追不舍,问她“可细细的搜明白了?”凤姐也是聪明人,自然不肯承担已经搜查的责任,就笑着说“不必搜了”;而玫瑰花探春比她更厉害一层:“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逼得王熙凤和众媳妇只能承认“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

好个三姑娘,以其聪慧尖锐的言词保护了自己的尊严。这时,那没有眼色的王善保家的竟敢去掀探春的衣裳!“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这狗腿子训斥:“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探春早就有准备地猛烈发威,这一掌大快人心,不仅威慑了横行不法的奴才们,而且令当权统治者凤姐亦为之震动。不识相的王善保家的居然还声言要“回老娘家去”,侍书奉探春之命出面讲话:“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

只怕舍不得去!”把这奴才讥讽得无地自容,连凤姐也不得不笑着称赞“好丫头”。

据程甲、乙本,侍书的话还有两句:“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用反诘句推进一步,真是灵心慧舌,直刺奴才之肺腑。秋爽斋的姑娘们,大约是久随探春,受其陶冶教育之故,性格也随之变易,成为“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但谁要欺凌她们,她们的尖刺也决不饶人。凤姐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很对。

在四小姐惜春房里,又是别一番景象。入画收藏了哥哥的金银锞子等物,原是贾珍所赏,凤姐也认为错在“私自传送东西”,只要说出传递之人,便可饶恕。

然而惜春却孤介过度,一定要凤姐依法处置,丝毫不顾入画多年伏侍之情。

惜春日后的出家为尼,在此已可见端倪。

这种冷傲的女性,最易看透世情而萌出世之念。她们孤独自傲,但操守高洁,犹如雪中白梅,自有其孤清之美。

如责以“不情”,反落俗见。入画一见搜出藏物就吓得“黄了脸”,连忙“跪下哭诉真情”,又保证“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这是一个多么老实善良的侍婢啊!在封建主义的压力下,她显得如此渺小无助,真是太可怜了。

或许是因为太了解四小姐的性格了罢,她没有向自己的小姐求援,倒是向琏二奶奶乞求宽恕。只在次日惜春立逼尤氏将入画带走并声称“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时,她才跪下哭求:“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小小年纪的入画居然已经考虑到了“死”的问题!四小姐的“冷”令她心碎,但她也将从此走向成熟并敢于直面人生,不再是那么一个胆怯的入画。

在迎春房里,周瑞家的从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司棋箱中搜到了她姑表兄弟潘又安的情书。

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只恨没地缝钻进去”;而那凤辣子,拿住了真赃实据,却不怒而反笑,真是脂评所谓“恶毒之至”。盖凤姐视荣府为自己的势力范围,此次搜检大观园乃是邢、王两夫人所策划,以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为先锋,凤姐本是不得已而从之:她岂能容忍邢、王两夫人插手她的领地并干预她的事务!王善保家的仗主子之势大肆其虐,最后反自食恶果,凤姐焉得不乐!在此,作者借凤姐之笑(得意的笑、幸灾乐祸的笑)揭示了她与邢、王两夫人的矛盾冲突,这些矛盾还将继续发展,最终将成为她被贾琏休弃、哭向金陵的导因。

然而,在周围一片讥笑声中的司棋却只是‘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连凤姐也“倒觉可异”。

一个恋爱中的少女,常常甘愿为所爱者而牺牲自己。她勇敢而自傲地迎接一切可能来临的灾难,像风雨中的白杨树,昂首挺立,临危不惧。高鹗所续后四十回所写的司棋之死常为人称赞,其实司棋的形象已遭改动,从追求自由恋爱的带有近代民主主义色彩的可爱姑娘蜕变为“从一而终”的封建主义烈女,实在大乖曹雪芹的原意。

贾府统治者及其亲信扫荡大观园战果辉煌,晴雯、四儿、司棋、入画及唱戏的女孩子们全部逐出大观园,芳、藕、蕊三官“斩情归水月”出家为尼,晴雯“抱屈天风流”含恨而死。从此,“悲凉之雾,遍于华林”(鲁迅语),大观园固然日趋冷落荒芜,富贵显赫的荣宁二府也即将面临败亡之末路了。

抄检大观园正是以后贾府“抄没”的预演,探春那“自杀自灭”的预言将成事实,美亦将伴随着丑而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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