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译文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第294页（3982字）

【释文】：

在这千秋不改的太平之年，芙蓉丹桂争妍之月，无可奈何悲伤之日，怡红院主人浊玉，谨以百花的香蕊，南海的鲛绡，沁芳亭旁的泉水，枫露沏成的香茶：四件礼物虽然微薄，聊以表达一片诚笃挚爱的心意，致祭于白帝宫中管辖秋花的神灵——芙蓉女儿之前，而沉痛地说：

我想姑娘自从来到这污浊的人间，至今只有十六个年头。

你的先辈，家住何方，姓甚名谁，早已湮没，无从查考了；而我浊玉有幸于衾枕梳洗之间，起居宴游之时，得以亲昵相处，游乐相从，算起来也只有五年零八个月啊。

回想姑娘在世之日，你的品质，黄金美玉不能喻其高贵；你的心灵，坚冰白雪不能喻其纯贞；你的精神，明星白日不能喻其高尚；你的容貌，春花秋月不能喻其美艳。

姊妹们无不羡慕您的娴雅，婆娘们也都景仰你的贤惠。

然而谁曾料到班鸠鸩鸟厌恶你的高翔，雄鹰反而陷入罗网；恶草薋葹妒忌你的芳香，兰蕙竟然遭到祸殃。

花儿本自怯弱，怎能禁受狂风?柳枝原属多愁，岂能抵当暴雨?恶毒的谗言一旦飞来，孱弱的身体遂生绝症。从此樱唇退尽红晕，吐出了呻吟之声；杏脸失去芳香，呈现出憔悴之色。

流言蜚语，播弄于幕后屏风；荆棘榛莽，蔓延于门前窗下。身体衰败岂是自己招来的罪过，生命终结都因他人的攻讦。

你既怀有不尽的忧郁，又含有无穷的冤屈。高尚的品格受到嫉妒，闺房中的怨恨好似被贬到长沙的贾谊；刚烈的气节遭到迫害，女儿家的遭遇惨于窃息壤堵洪水、死在羽野的鲧。独自抱着满腔的辛酸，有谁怜悯你的夭折?你象仙云一样消散，我到何处寻觅你的芳踪。聚窟洲路径迷茫，何处有不死的神香；蓬莱岛仙筏难通，哪里去寻回生的妙药?

你的眉黛如含青烟，昨天还是我亲手描画；你的指环已经冰凉，今日叫谁把它渥热。

药罐里的残渣还在，襟袖上的泪痕未干。镜破鸾死，我不忍打开麝月的镜匣；梳断龙飞，更痛心折掉檀木的梳齿。可怜那镶金嵌珠的花钿，被委弃于荒烟蔓草；而剪红贴翠的首饰，又让人从尘埃中拾去。鹊楼空无一人，只挂着你七月七日乞巧的银针；鸳鸯带仅留断缕，有谁来接续这五色的丝纶!

况且时值金秋，白帝当令。

孤单的衾枕惹人入梦；空寂的房间杳无一人。月色透过阶前梧桐，洒下一片昏暗，你的芳魂与倩影黯然消逝。

炉香飘进芙蓉纱帐，留下一缕氤氲，你的娇喘与细语顿时灭绝。衰草连天，岂止是芦苇苍苍；哀声遍地，无非是蟋蟀悲鸣。夜露滴着长满青苔的阶砌，凄凉的捣衣声不再穿过帘栊；秋雨洒着爬满薜荔的围墙，哀怨的笛子声难得飘过隔院。

你的芳名没有消失，檐前的鹦鹉仍然在呼唤；你的生命行将结束，槛外的海棠竟先行枯萎。在昔日捉迷藏的屏风后面，再也听不到你那轻盈的脚步声；从前斗百草的庭院前边，许多奇花瑶草也枉自等待你的采撷。刺绣的彩线已经抛却，还有谁裁缣帛来缝衣裳；炉内的冰片已经断绝，更无人持金斗去熨御香。

昨天，我奉严父之命，乘车往远处的花园，未能与你诀别；今朝，我甘犯慈母的威严，亲自扶病前来吊唁，而你的灵柩却被抬走。及至听到你的棺木已经火化，我顿时感到违背了死同墓穴的誓言。

一方石椁把你我隔绝，更觉得同化灰烬的旧誓对我已是绝妙的讽刺。

此刻西风中，古寺旁，青荧的燐火飘忽不定；夕阳下，荒丘上，灰白的枯骨凌乱难收。楸枝榆叶飒飒齐鸣，蓬草嵩艾萧萧作响。哀猿隔着雾漫漫的墓圹啼叫，冤鬼绕着烟蒙蒙的田塍哭泣。

原来以为红绡帐里的公子，感情最为深挚；现在方信黄土垄中的女儿，命运极其悲惨。我好似汝南王失去了碧玉姑娘，斑斑血泪唯有向西风挥洒；又象那金谷园保不住绿珠美女，默默衷情只能对冷月倾诉。

唉!这本是阴暗角里的鬼蜮造成的灾祸，哪里是天上的神灵妒忌我们的情谊，箝住长舌奴才的臭嘴，对他的讨伐岂能从宽。剖开凶悍妇人的祸心，我的忿恨犹未消除。你与人间的缘分虽然很浅，我对你的情意不会了结。因为我怀着拳拳的情思，故对你提出谆谆的问讯。

现在才知上帝传下了旨意，封你为花宫待诏。活着的时候，你与兰蕙为友；死了以后，你又当芙蓉主人。

听小婢们关于你逝世的这些传说，似皆荒唐无稽；但依我浊玉的揣摩，又象言而有据。为什么呢?唐代的术士叶法善曾经把李邕的魂灵摄走，给他的祖父撰写碑文；诗人李贺也被上帝召去，叫他为白玉楼作记。

事情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样：因为选择人才，总要符合事物的性质，假如不配，怎能让他滥竽充数?现在你当了芙蓉主人，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人才，委以重任，确是安排得当，没有辜负你天赋的才能。因此我希望你不灭的灵魂，尽可能降临此处。

今日我不揣鄙陋粗俗，特地向你致词，并且作了一首歌来招魂说：

天空多么苍苍啊，

你该是乘着玉龙在这穹窿中翱翔。

大地多么茫茫啊，

你该是驾着象牙宝车降临到泉壤。

望着那色彩斑烂的宝伞，

可是你所骑的箕星和尾星发出了光芒?

排开翠羽装饰的锦旗在前引路啊，

而危星和虚星护卫在你的两旁。

驱使那雷神做你的随从啊，

而为月亮赶车的神灵伴着你徜徉。

听着那伊伊哑哑车轮响啊，

该是你驾驭着鸾凤往远方。

闻见那芬芳馥郁的花香啊，

该是你将杜蘅纫着自己的衣裳。

你的衣裙闪烁着炫目的光彩啊，

一副耳坠子原是天上的月亮。

繁茂葳蕤的鲜花铺成了祭坛啊，

点燃起灯盏里的兰膏阵阵芬芳。

用刻着花纹的葫芦做酒杯啊，

请你痛饮醇醪桂花浆。

举头凝望天空的云气啊，

我眼中仿佛有影儿憧憧。

俯首倾听幽深的远方啊，

我耳畔好似有声音在响。

你和浑茫仙人的约会难道能够如愿以偿吗?

怎么忍心把我丢弃在尘世之上?

快请那风神给我赶车啊，

并辔同归是我殷切的期望。

我心中为此而感慨万分啊，

怎能够永作这徒然的悲伤。

你静悄悄长眠不醒啊，

难道说上帝的安排竟如此反常?

墓穴幽堂既这般安稳啊，

你死后又何必再登仙乡?

我如今还是一个深受束缚的多余人，

衷心盼望你的灵魂翩然下降。

来呀，来了你就住下，

务请来到我的身旁!

你象是住在混沌之中，寂静之处，即是来到这里，我也是有眼难睹。

我将取来女萝，结成路旁的屏幛；排起菖蒲，作为欢迎你的仪仗。

并且警告道旁的柳眼别再贪睡，池中的莲心把苦味改成芳香。会弹瑟的素女邀你到长满桂花的山间，洛水的女神宓妃相迎于兰花竞放的洲旁。

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吹起玉笙，月中仙子寒簧亲手为你击敔(yǔ，语，一种伏虎形的打击乐器)。召来嵩岳灵妃，启用骊山老母。灵龟象在黄帝东巡时那样负图跃出洛水，百兽如同听到了虞舜的《咸池》乐曲群起跳舞。潜伏在赤水中的蛟龙在吟唱，栖息在珠林里的凤凰要飞翔。

我这里只是一片至诚，不必用那丰盛的祭礼盈篮盈筐。你从天上的霞城乘车启程，返回那昆仑山上的玄圃帝乡。

既已使光明与幽暗构通，却又被缥缈的烟云阻挡。人生的离合啊，宛如烟云的聚散，神灵的虚幻啊，恰似雾雨般迷茫。

尘埃阴霾已经收尽啊，明星高悬；溪光山色多么明丽啊，月到中天。为什么我如今意乱心烦?仿佛是梦境重新显现。于是我欷歔叹息，怅望咨嗟，泪流满面，徘徊流连。人声啊，寂然不闻；竹林啊，悠然吟唱。

鸟儿受惊而飞散，鱼儿争食而水响。这篇诔文记下了我的悲哀啊，暗暗祈祷；祭祀即将成礼啊，盼望吉祥。唉，真是太悲痛了!请把这菲薄的供品尝一尝，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