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想下了车之后在车站找一辆大车,但是没有找着,只好步行十八俄里。四面仍是厚厚的积雪,空气潮湿,周围阒无人迹。冰冷的风不停地吹开他军大衣的下摆,在他耳边孤独凄凉地呼啸。等他进得村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噢,这就是那眼井了。井台上高高的吊杆在晚风中微微摆动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从这里数起,第六栋就是父母住的小房子了。他忽然停下脚步,把手插在大衣兜里,摇了摇头,转过身斜插着走到父母住的房子侧面,站在齐膝深的雪里弯下身子往窗里探望,看见了母亲;挂在桌子上方的油灯捻得很小,母亲正在暗淡的灯光下摆着晚饭,仍然披着原来那条深色披巾,不声不响,不慌不忙,温柔慈祥。母亲苍老了,瘦得两个肩头都耸了起来……“呵,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会每天写信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老人家了,哪怕每天只写几个字哪……”饭桌上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一碗牛奶,一块面包,两把勺,一个盐罐。摆完之后,母亲把两只瘦削的手盘在胸前,站在桌子旁边沉思起来。叶戈尔·德略莫夫隔着窗子看着母亲,心里明白了:绝不能让母亲受凉,不能叫她苍老的面孔由于绝望而抽搐。
好了,就这样决定吧!他打开篱笆门进了院子,走上台阶敲起门来。母亲在门里应声问道:“是谁呀?”他回答说:“是苏联英雄格罗莫夫中尉。”
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使他不由得一肩头靠到了门框上。是呀,母亲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来,就连他自己也好象是头一回听到自己的声音。动了多次手术之后,他的嗓音变了,变得嘶哑不清了。
母亲问:“您有什么事吗?”
“玛利娅·波莉卡尔波芙娜的儿子德略莫夫上尉托我给他母亲捎口信问好来了。”
母亲立即打开门,扑到他跟前,握着他的双手问道:“我的叶戈尔活着吗?他身体好吗?您这位大哥请进屋去吧!”
叶戈尔·德略莫夫在桌子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这就是他当年常坐的地方,那时他的一双小脚还够不着地板呢。当时妈妈经常一边抚摸他长着卷发的小脑袋瓜,一边对他说:“吃吧,小宝贝。”他开始对母亲讲她儿子的情况,也就是讲自己的情况,讲得很详细:讲得吃得怎样,喝得如何,什么也不缺,身体一直很好,总是快快活活;同时也讲了他和他那辆坦克参加过的战斗,但是讲得很简单。
“请您告诉我,打仗是不是挺可怕的?”母亲打断他的话这样问道,一面用那双黑黝黝的、此刻对他视而不见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脸。
“是的,老妈妈,当然是挺可怕的。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
他的父亲叶戈尔·叶戈罗维奇回来了。父亲这几年也见老,显得憔悴了,胡子已经花白,仿佛上面洒了一层面粉似的。他对客人瞧了几眼,在门槛上跺了跺已经穿破了的毡靴,不慌不忙地解下围巾,脱掉短皮大衣,然后走到桌子跟前和客人握手问好。呵,这是他多么熟悉的手呵,这就是他小时候每当犯了错误父亲用来惩罚他的那只又宽又大的手啊!父亲什么也没有问便坐了下来,因为用不着问就能知道这个佩带着许多勋章的客人是干什么来的。老人家半闭着眼睛,也开始听着他讲的那些事。
德略莫夫上尉由于没有被父母认出来,所以坐的时间越长,把自己的事当成别人的事讲得越多,就越是没有办法把真相和盘托出,越是没有办法站出来说:爸爸、妈妈,你们把我这个丑八怪儿子认出来吧!……坐在父母的桌子前面,他既觉得幸福温暖,又感到委屈心酸。
“好了,咱们来吃晚饭吧!孩子他妈,给客人拿点吃的来。”叶戈尔·叶戈罗维奇打开了一个陈旧的小橱柜。从橱柜里散发出一股面包渣和葱皮的气味,橱柜的左角还放着装鱼钩的火柴盒,那些鱼钩原封未动;那把打掉了嘴的茶壶也仍然摆在老地方。叶戈尔·叶戈罗维奇拿出一个酒瓶来,里面盛的酒只够斟满两小杯。他叹了口气,因为再也找不出更多酒来了。他们就象当年那样坐下来吃晚饭,在吃饭的时候,德略莫夫上尉才发觉母亲特别留神地盯着他握勺的那只手。他苦笑一下,这时母亲抬起头来,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