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看到蝾螈聚集在旅店的污水出口处时,总觉得自己要是蝾螈的话,可受不了。还想,倘若自己来世转生为蝾螈,又不知如何是好。那时,一看到蝾螈就想起这些来,所以讨厌碰见蝾螈。然而已许久不想这些事了。我想把蝾螈吓回水里。想象着它笨拙地摇摆着身子爬行的样子,依然蹲着身子,顺手从旁边栋起小皮球大小的一块石头,朝它扔了过去。我也没有要打中它的意思,自知投扔不准,即使怎么描准,也白费劲,所以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打中了它。石头先发出咯当一声,然后掉进水里。在石头发出响声的瞬间,蝾螈似乎向一边跳了四寸左右,尾巴反卷着,高高地树立起来。我心想究竟发生什么事啦?便继续观察着,因为起初我不认为石头已打中了它。蝾螈反卷着的尾巴,自然而然地静静地降落下来。接着又张开双肘,竭力防止滑下斜坡。当前伸的双爪指头向里一卷时,蝾螈就筋疲力竭地向前倾倒了。整条尾巴紧贴在石头上,已经动弹不得,蝾螈死了。我想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我也经常杀死虫子什么的,可是这回我根本无意杀死蝾螈呀。所以心里感到特别难过。本来这事是我自己所为,但事情的确是出于偶然。对蝾螈来说,也完全是飞来的横祸。我蹲在那里好久没有起来。我感到世上只剩下蝾螈和我了,我体会到了自己成为蝾螈以后的心情了。我感到它死得实在可怜极了,同时也感到了活着的寂寞。我由于偶然没有死,蝾螈却由于偶然而死。我怀着寂寞的心情,勉强踏着昏暗的小路,回温泉旅馆。遥望镇边灯火,心里想着死蜂怎样了呢?那以后又被雨水埋到土里了吧。那只老鼠又怎样了呢?可能被冲进大海后,眼下它那湿漉漉的身体又和垃圾一起被潮水推上海岸了吧。而我却没有死,至今还能这样走着。这样一想,我觉得对此应该感谢。但是实际上,我心里一点也没有喜悦的感觉。我觉得生与死并不是两个极端,并无多大差距。天已经很黑,视觉只能感觉到远处的灯火。脚踏地的感觉已离开了视觉的指引,真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唯有头脑还能清醒地活动着,这就越发促使自己产生这种心情。
三个星期以后,我离开此地。其后又过了三年多。幸运的是自己没有害脊椎骨疡病。
(此篇为未发表过的新译之作)
【鉴赏】:
《在城崎》原载于1917年5月号《白桦》杂志,是日本“白桦派”代表作家志贺直哉(1883-1971),由前期的“私小说”(又称自我小说)到中后期的“心境小说”的标志。日本著名评论家伊藤整认为它兼有“小说的感人力量、传纪的趣味性和思想的深刻性”。凡是论述日本独特的“私小说”、“心境小说”的专著、论文无不以它为例,把它目为“心境小说”的代表作。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这几乎是个常识问题。
日本“心境小说”与我们平常理解的西欧和我国小说有很大区别。早在二十年代,评论家中村武罗夫就下了定义,说“心境小说”作者亲自出现在作品里“直接说话”,“一味地叙述作者心情”。另一个评论家久米正雄也说,“心境小说”是“要把自己那种说得通俗一些是当时的心情,说得深奥一些就是作者观察对象时的人生观、感想也表现出来的小说”。因此,概括地说,“心境小说”的显著特征就是作品的主人公就等于是作者、写的都是作者本人的喜怒哀乐等思想感情。它要求把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高度统一起来,表现作者的人生态度,而不太重视对人物的外貌特征、社会背景及经济地位等的叙述。由此也就造成了它的弱点,读者如果不太了解作品的写作背景、作者的出身经历等情况,就很难深刻理解作品。所以要求读者具有相当的文化修养,这就是日本评论家称这类作品是“文坛小说”、“纯文学”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