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上学的时候新房子早就变旧了。日晒雨淋把鸡笼也弄塌了。被释放出来的天使象一头垂死的动物四处爬着,结果把菜地都毁了。佩拉约两口子用扫帚把他从屋里赶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又在厨房里发现了他,他似乎同时在很多地方出现。佩拉约两口子甚至怀疑他在家里施分身法,而激怒了的埃利森达则怒不可遏地嚷嚷起来,说什么她真倒霉,竟生活在那样一个到处都是天使的地狱里。这年冬天,不知怎的,天使一下衰老了许多。他几乎都不能动弹了。那双探询的眼睛布满阴翳,使他常常撞到木桩上,仅有的几根羽毛也脱得光光的。佩拉约大发慈悲,用一条毯子把他包了起来,把他弄到棚子里睡觉。这时他们才发现,他夜里常常发烧,还不断地哼哼,毫无老挪威人的那种风度。佩拉约两口子一向很镇静,这次也慌了神,因为他们想到他就要死了,而就连有学问的邻居也无法告诉他们怎样处置死天使。
但是,天使不仅熬过了那个严酷的冬天,而且随着春天的到来开始恢复起来。有好几天他都趴在院里最偏僻的角落一动不动。原来,在十二月份他那布满阴翳的瞳仁又渐渐地变得明亮起来,翅膀上开始长出又大又硬的羽毛。不过这是老鸟的羽毛,长出这种羽毛与其说是为了展翅高飞,不如说是回光返照。有时,当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他便在星空下唱起海员的歌子。
一天早上,埃利森达正在切洋葱片准备午饭,似乎觉得一阵海风吹开了阳台门的插销,刮进屋里。于是她从窗口探出头去,惊讶地看到天使正展翅欲飞。他十分笨拙,结果把菜地弄得一塌糊涂,好象指甲上带着犁铧一样。那翅膀在阳光下一阵乱扑腾,差点没把棚子打翻。最后总算飞了起来。在看见他颤巍巍地扇动着老兀鹫翅膀飞过最后几家的房顶后,埃利森达为自己也为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一面切着葱头,一面盯着他,直到再也无法看见为止,因为这天使再也不会扰乱她的生活,而只是地平线上模模糊糊的一个小点了。
【鉴赏】:
本篇出自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杰出代表、哥伦比亚著名作家、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手笔。在这种风格新颖奇特、荒诞怪异的文学作品中,现实主义的场面及情节与完全出于幻想虚构的情境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感觉。拉丁美洲作家之所以敢于把幻想与现实交织,把人的世界与神鬼的世界交织,把荒诞不经与极为真实的生活细节交织,把神话与历史交织,把各种不可能与可能交织,是因为他们能够根据本大陆的民族意识以及自然的和社会的特点,对现实和现实主义有自己的理解和解释。秘鲁当代著名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一席话颇能代表拉丁美洲作家的这一观点:“现实的含义不仅包括人们的所作所为,也包括了人们的所想所梦。”
当然,拉丁美洲作家是严格遵循“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创作原则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更是身体力行,毫无例外。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接,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本篇中所采用的,也不外乎下面几种:
把人的世界和神鬼的世界交织:
由于世代相传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影响,拉丁美洲土著民族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和感知现实的方式。他们认为客观世界与神鬼的世界是相通的,绝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这种意识,使得拉丁美洲作家描写的这类情节极易为拉丁美洲公众所接受。所以,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一个长翅膀的老天使,为“躲避天国阴谋内乱”,居然降临尘世下界,后来不堪凡夫俗子的欺侮、凌辱、虐待、骚扰乃至利用,又愤然飞离人间。作家当然知道人世间根本不可能存在这么一个奇怪的神灵,但是他理解并且尊重拉丁美洲人民的这种民族意识,没有对这位天使进行嘲讽或者揶揄,恰恰相反,他在字里行间倒是怀着某种同情。而对于所谓代表上帝意旨、沟通人神世界的神父乃至教廷,作家却不无贬抑之词。宗教是西方殖民者带给拉丁美洲的一个祸害。盛行于欧洲的天主教自殖民者入侵拉丁美洲大陆后便像瘟疫一样在拉丁美洲蔓延。这种麻醉人民的鸦片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中常常成为作家嘲笑、挖苦、鞭笞的对象。对于长着翅膀的老人,贡萨加神父其实也跟常人一样,肉眼凡胎,并没有高超的能耐,不能辨别究竟是不是高贵的天使,于是只得请示主教,主教再请示大主教,大主教呈报教皇,这样逐级请示,最后还是杳无音信,“时间都浪费在被告是否有肚脐眼儿,他讲的话是否与阿拉梅奥语有关,是否能多次钻进别针的针尖”上了,一句话,这些“上帝的使臣”原来统统是不管用的饭桶。这里,神职人员们被揶揄得狼狈不堪,丑态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