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发(1)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16页（10796字）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²⁾，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闲乎⁽³⁾?”太子曰：“惫⁽⁴⁾，谨谢客。”

客因称曰⁽⁵⁾：“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⁶⁾；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⁷⁾，日夜无极⁽⁸⁾；邪气袭逆⁽⁹⁾，中若结⁽¹⁰⁾。纷屯澹淡⁽¹¹⁾，嘘唏烦酲⁽¹²⁾；惕惕怵怵⁽¹³⁾，卧不得瞑⁽¹⁴⁾；虚中重听⁽¹⁵⁾，恶闻人声；精神越渫⁽¹⁶⁾，百病咸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¹⁷⁾。久执不废⁽¹⁸⁾，大命乃倾⁽¹⁹⁾。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²⁰⁾，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²¹⁾。”

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²²⁾。内有保母，外有傅父⁽²³⁾，欲交无所⁽²⁴⁾。饮食则温淳甘膬⁽²⁵⁾，脭醲肥厚⁽²⁶⁾。衣裳则杂遝曼煖⁽²⁷⁾，燂烁热暑⁽²⁸⁾。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²⁹⁾，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³⁰⁾，恣支体之安者⁽³¹⁾，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³²⁾，命曰蹷痿之机⁽³³⁾；洞房清宫⁽³⁴⁾，命曰寒热之媒⁽³⁵⁾；皓齿娥眉⁽³⁶⁾，命曰伐性之斧⁽³⁷⁾；甘脆肥脓⁽³⁸⁾，命曰腐肠之药⁽³⁹⁾。今太子肤色靡曼⁽⁴⁰⁾；四支委随⁽⁴¹⁾，筋骨挺解，血脉淫濯⁽⁴²⁾，手足惰窳⁽⁴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⁴⁴⁾，往来游宴⁽⁴⁵⁾，纵恣乎曲房隐闲之中⁽⁴⁶⁾，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⁴⁷⁾。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⁴⁸⁾，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⁴⁹⁾，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⁵⁰⁾，承闲语事⁽⁵¹⁾，变度易意⁽⁵²⁾，常无离侧，以为羽翼⁽⁵³⁾。淹沈之乐⁽⁵⁴⁾，浩唐之心⁽⁵⁵⁾，遁佚之志⁽⁵⁶⁾，其奚由至哉⁽⁵⁷⁾?”太子曰：“诺。病已⁽⁵⁸⁾，请事此言⁽⁵⁹⁾。”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⁶⁰⁾。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⁶¹⁾。”

客曰：“龙门之桐⁽⁶²⁾，高百尺而无枝⁽⁶³⁾，中郁结之轮菌⁽⁶⁴⁾，根扶疏以分离⁽⁶⁵⁾。上有千仞之峰⁽⁶⁶⁾，下临百丈之谿⁽⁶⁷⁾；湍流遡波⁽⁶⁸⁾，又澹淡之⁽⁶⁹⁾。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⁷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鸣焉⁽⁷¹⁾，暮则羁雌、迷鸟宿焉⁽⁷²⁾。独鹄晨号乎其上⁽⁷³⁾，鹍鸡哀鸣翔乎其下⁽⁷⁴⁾。于是背秋涉冬⁽⁷⁵⁾，使琴挚斫斩以为琴⁽⁷⁶⁾，野茧之丝以为弦⁽⁷⁷⁾，孤子之钩以为隐⁽⁷⁸⁾，九寡之珥以为约⁽⁷⁹⁾。使师堂操《畅》⁽⁸⁰⁾，伯子牙为之歌⁽⁸¹⁾，歌曰：‘麦秀薪兮雉朝飞⁽⁸²⁾，向虚壑兮背槁槐⁽⁸³⁾，依绝区兮临回溪⁽⁸⁴⁾。’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⁸⁵⁾；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蝼蚁闻之⁽⁸⁶⁾，拄喙而不能前⁽⁸⁷⁾。此亦天下之至悲也⁽⁸⁸⁾。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犓牛之腴⁽⁸⁹⁾，菜以笋蒲⁽⁹⁰⁾；肥狗之和⁽⁹¹⁾，冒以山肤⁽⁹²⁾。楚苗之食⁽⁹³⁾，安胡之饭⁽⁹⁴⁾，抟之不解⁽⁹⁵⁾，一啜而散⁽⁹⁶⁾。于是使伊尹煎熬⁽⁹⁷⁾，易牙调和⁽⁹⁸⁾，熊蹯之臑⁽⁹⁹⁾，勺药之酱⁽¹⁰⁰⁾，薄耆之炙⁽¹⁰¹⁾，鲜鲤之鲙⁽¹⁰²⁾，秋黄之苏⁽¹⁰³⁾，白露之茹⁽¹⁰⁴⁾；兰英之酒⁽¹⁰⁵⁾，酌以涤口⁽¹⁰⁶⁾；山梁之餐⁽¹⁰⁷⁾，豢豹之胎⁽¹⁰⁸⁾。小饭大歠⁽¹⁰⁹⁾，如汤沃雪⁽¹¹⁰⁾。此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锺、岱之牡⁽¹¹¹⁾，齿至之车⁽¹¹²⁾；前似飞鸟，后类距虚⁽¹¹³⁾。穱麦服处⁽¹¹⁴⁾，躁中烦外⁽¹¹⁵⁾；羁竖辔⁽¹¹⁶⁾，附易路⁽¹¹⁷⁾。于是伯乐相其前后⁽¹¹⁸⁾，王良造父为之御⁽¹¹⁹⁾，秦趺、楼季为之右⁽¹²⁰⁾。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¹²¹⁾。于是使射千镒之重⁽¹²²⁾，争千里之逐⁽¹²³⁾。此亦天下之至骏也⁽¹²⁴⁾，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¹²⁵⁾，南望荆山⁽¹²⁶⁾，北望汝海⁽¹²⁷⁾，左江右湖⁽¹²⁸⁾，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¹²⁹⁾，原本山川⁽¹³⁰⁾，极命草木⁽¹³¹⁾；比物属事⁽¹³²⁾，离辞连类⁽¹³³⁾。浮游览观⁽¹³⁴⁾，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¹³⁵⁾，连廊四注⁽¹³⁶⁾；台城层构⁽¹³⁷⁾，纷纭玄绿⁽¹³⁸⁾；辇道邪交⁽¹³⁹⁾，黄池纡曲⁽¹⁴⁰⁾。溷章、白鹭、孔鸟鹄，鹓、鵁⁽¹⁴¹⁾、翠鬣紫缨⁽¹⁴²⁾。螭龙德牧⁽¹⁴³⁾，邕邕群鸣⁽¹⁴⁴⁾；阳鱼腾跃⁽¹⁴⁵⁾，奋翼振鳞。漃漻蓼⁽¹⁴⁶⁾，蔓草芳苓⁽¹⁴⁷⁾；女桑河柳⁽¹⁴⁸⁾，素叶紫茎。苗松豫章⁽¹⁴⁹⁾，条上造天⁽¹⁵⁰⁾，梧桐并闾⁽¹⁵¹⁾，极望成林⁽¹⁵²⁾。众芳芬郁⁽¹⁵³⁾，乱于五风⁽¹⁵⁴⁾，从容猗靡⁽¹⁵⁵⁾，消息阳阴⁽¹⁵⁶⁾。列坐纵酒，荡乐娱心⁽¹⁵⁷⁾；景春佐酒⁽¹⁵⁸⁾，杜连理音⁽¹⁵⁹⁾。滋味杂陈，肴糅错该⁽¹⁶⁰⁾。练色娱目⁽¹⁶¹⁾，流声悦耳⁽¹⁶²⁾。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¹⁶³⁾，扬郑、卫之皓乐⁽¹⁶⁴⁾。使先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¹⁶⁵⁾，杂居垂髾⁽¹⁶⁶⁾，目窕心与⁽¹⁶⁷⁾；揄流波⁽¹⁶⁸⁾，杂杜若⁽¹⁶⁹⁾；蒙清尘⁽¹⁷⁰⁾，被兰泽⁽¹⁷¹⁾，嬿服而御⁽¹⁷²⁾。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¹⁷³⁾，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¹⁷⁴⁾，驾飞軨之舆⁽¹⁷⁵⁾，乘牡骏之乘⁽¹⁷⁶⁾；右夏服之劲箭⁽¹⁷⁷⁾，左乌号之雕弓⁽¹⁷⁸⁾，游涉乎云林⁽¹⁷⁹⁾，周驰乎兰泽⁽¹⁸⁰⁾，弭节乎江浔⁽¹⁸¹⁾，掩青苹⁽¹⁸²⁾，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¹⁸³⁾，集轻禽⁽¹⁸⁴⁾。于是极犬马之才⁽¹⁸⁵⁾，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¹⁸⁶⁾；恐虎豹，鸷鸟⁽¹⁸⁷⁾。逐马鸣镳⁽¹⁸⁸⁾，鱼跨麋角⁽¹⁸⁹⁾；履游麕兔⁽¹⁹⁰⁾，蹈践麖鹿⁽¹⁹¹⁾；汗流沫坠，冤伏陵窘⁽¹⁹²⁾；无创而死者⁽¹⁹³⁾，固足后乘矣⁽¹⁹⁴⁾，此校猎之至壮也⁽¹⁹⁵⁾。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¹⁹⁶⁾，侵淫而上⁽¹⁹⁷⁾，几满大宅⁽¹⁹⁸⁾。

客见太子有悦色也，遂推而进之曰⁽¹⁹⁹⁾：冥火薄天⁽²⁰⁰⁾，兵车雷运⁽²⁰¹⁾，旍旗偃蹇⁽²⁰²⁾，羽旄肃纷⁽²⁰³⁾。驰骋角逐⁽²⁰⁴⁾，慕味争先⁽²⁰⁵⁾；徼墨广博⁽²⁰⁶⁾，观望之有圻⁽²⁰⁷⁾。纯粹全牺，献之公门⁽²⁰⁸⁾。”太子曰：“善，愿复闻之⁽²⁰⁹⁾。”

客曰：“未既⁽²¹⁰⁾。于是榛林深泽⁽²¹¹⁾，烟云闇莫⁽²¹²⁾，兕虎并作⁽²¹³⁾。毅武孔猛⁽²¹⁴⁾，袒裼身薄⁽²¹⁵⁾，白刃硙硙⁽²¹⁶⁾，矛戟交错⁽²¹⁷⁾。收获掌功，赏赐金帛⁽²¹⁸⁾；掩苹肆若⁽²¹⁹⁾，为牧人席⁽²²⁰⁾。旨酒嘉肴⁽²²¹⁾，羞炰脍炙⁽²²²⁾，以御宾客⁽²²³⁾。涌触并起⁽²²⁴⁾，动心惊耳⁽²²⁵⁾。诚必不悔⁽²²⁶⁾，决绝以诺⁽²²⁷⁾，贞信之色⁽²²⁸⁾，形于金石⁽²²⁹⁾；高歌陈唱，万岁无斁⁽²³⁰⁾。此真太子所喜也，能强而起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²³¹⁾。”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²³²⁾，与诸侯远方交流兄弟，并与观涛乎广陵之曲江⁽²³³⁾。至则未睹涛之形也⁽²³⁴⁾，徒观水力之所到，则然足以骇矣⁽²³⁵⁾。观其所驾轶者⁽²³⁶⁾，所擢拔者⁽²³⁷⁾，所扬汩者⁽²³⁸⁾，所温汾者⁽²³⁹⁾，所涤汔者⁽²⁴⁰⁾，虽有心略辞给⁽²⁴¹⁾，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²⁴²⁾。怳兮惚兮⁽²⁴³⁾，聊兮慄兮⁽²⁴⁴⁾，混汩汩兮⁽²⁴⁵⁾。忽兮慌兮⁽²⁴⁶⁾，俶兮傥兮⁽²⁴⁷⁾，浩瀇瀁兮⁽²⁴⁸⁾，超旷旷兮⁽²⁴⁹⁾。秉意乎南山⁽²⁵⁰⁾，通望乎东海⁽²⁵¹⁾；虹洞兮苍天⁽²⁵²⁾，极虑乎崖涘⁽²⁵³⁾。流揽无穷⁽²⁵⁴⁾，归神日母⁽²⁵⁵⁾；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²⁵⁶⁾。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²⁵⁷⁾；临朱汜而远逝兮⁽²⁵⁸⁾，中虚烦而益怠⁽²⁵⁹⁾；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²⁶⁰⁾。于是澡概胸中⁽²⁶¹⁾，洒练五藏⁽²⁶²⁾；澹澉手足⁽²⁶³⁾，颒濯发齿⁽²⁶⁴⁾。揄弃恬怠⁽²⁶⁵⁾，输写淟浊⁽²⁶⁶⁾；分决狐疑⁽²⁶⁷⁾，发皇耳目⁽²⁶⁸⁾。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²⁶⁹⁾，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²⁷⁰⁾。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²⁷¹⁾!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²⁷²⁾。”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

客曰：“不记也⁽²⁷³⁾。然闻之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²⁷⁴⁾，江水逆流海水上潮⁽²⁷⁵⁾，山出内云，日夜不止⁽²⁷⁶⁾。衍溢漂疾⁽²⁷⁷⁾，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²⁷⁸⁾，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²⁷⁹⁾，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²⁸⁰⁾；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²⁸¹⁾；其旁作而奔起也⁽²⁸²⁾，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²⁸³⁾。六驾蛟龙，附从太白⁽²⁸⁴⁾；纯驰浩蜺⁽²⁸⁵⁾，前后络驿⁽²⁸⁶⁾。颙颙卬卬⁽²⁸⁷⁾，椐椐强强⁽²⁸⁸⁾，莘莘将将⁽²⁸⁹⁾，壁垒重坚⁽²⁹⁰⁾，沓杂似军行⁽²⁹¹⁾。訇隐匈礚⁽²⁹²⁾，轧盘涌裔⁽²⁹³⁾，原不可当⁽²⁹⁴⁾。观其两傍⁽²⁹⁵⁾，则滂渤怫郁⁽²⁹⁶⁾，闇漠感突⁽²⁹⁷⁾；上击下律⁽²⁹⁸⁾，有似勇壮之卒⁽²⁹⁹⁾，突怒而无畏⁽³⁰⁰⁾。蹈壁冲津⁽³⁰¹⁾，穷曲随隈⁽³⁰²⁾，逾岸出追⁽³⁰³⁾。遇者死，当者坏⁽³⁰⁴⁾，初发乎或围之津涯⁽³⁰⁵⁾，荄轸谷分⁽³⁰⁶⁾；迥翔青篾⁽³⁰⁷⁾，衔枚檀桓⁽³⁰⁸⁾。弭节伍子之山⁽³⁰⁹⁾，通厉骨母之场⁽³¹⁰⁾；凌赤岸⁽³¹¹⁾，彗扶桑⁽³¹²⁾，横奔似雷行⁽³¹³⁾。诚奋厥武，如振如怒⁽³¹⁴⁾；沌沌浑浑⁽³¹⁵⁾，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³¹⁶⁾。发怒庢沓⁽³¹⁷⁾，清升逾跇⁽³¹⁸⁾，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³¹⁹⁾；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³²⁰⁾。纷纷翼翼⁽³²¹⁾，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³²²⁾，平夷西畔⁽³²³⁾。险险戏戏⁽³²⁴⁾，崩坏陂池⁽³²⁵⁾；决胜乃罢，汩潺湲⁽³²⁶⁾，波扬流洒⁽³²⁷⁾，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³²⁸⁾。沈沈湲湲⁽³²⁹⁾，蒲伏连延⁽³³⁰⁾；神物怪疑，不可胜言⁽³³¹⁾。直使人踣焉⁽³³²⁾，洄闇悽怆焉⁽³³³⁾。此天下怪异诡观也⁽³³⁴⁾，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³³⁵⁾，有资略者⁽³³⁶⁾，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可之伦⁽³³⁷⁾，使之论天下之精微⁽³³⁸⁾，理万物之是非⁽³³⁹⁾；孔、老览观⁽³⁴⁰⁾，孟子持筹而算之⁽³⁴¹⁾，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³⁴²⁾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然汗出⁽³⁴³⁾，霍然病已⁽³⁴⁴⁾。

【译文】：

楚太子患病，吴客前往问候，说：“听说您的身体欠安，现在稍微好些吗?”太子回答说：“乏力，谢谢您的关怀。”

吴客乘机进言，说：“如今天下安宁，四方和平；太子年岁正轻，未来的岁月很多。想来：长期地迷恋安乐，日夜没有限制；邪气侵袭，胸中郁结堵塞。心思烦闷，摇摇无主，似酒醉未醒；惊恐得不能入睡。中气微弱，听觉失灵，讨厌听到人声。百病丛生。听力和视力迷惑不清，喜怒无常。此种情况长期不变，生命就危险了，太子有此种现象吗?”太子说：“非常感谢您，托国君之福，虽然时有不适，但还没有达到您说的那种程度。”

吴客说：“如今高贵人家的子弟，必定住在府邸里，处在深宫内，内有保姆，外有师傅，想结交个朋友也没有办法。吃可口的食物，喝醇厚浓烈的酒。衣服穿得重重迭迭，而且均为皮毛一类，又轻又暖，即使坚硬的金石也会熔解，何况骨肉生成的人身呢?所以说耳目四肢过分耽溺于物质享受，就会伤害内脏，使血脉不调和，再说出入乘车不肯步行，结果便会引起肢体的瘫痪。房屋过于冬暖夏凉，身体抵抗力下降，恰恰带来寒热的病。女色就是伤害人性命的利斧；过分好吃的东西等于腐蚀肠子的毒药。如今太子皮肤的颜色呈现出与常人不同的状态，四肢不能灵活运动。血管扩张而气血阻滞，手脚萎弱无力。从各地来的美女有的前面伺候，有的后面奉承，在曲折隐蔽的房子中游乐吃喝，此种生活方式，等于自己甘心去吃毒药，去招惹猛兽的爪牙。延续下来，日已久而不改正，虽有扁鹊、巫咸这样的名医从内部和外部同时医治，能治好吗!现今像太子这样的病呀，只应当请世上知识渊博的君子抓住机会，提供意见，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感情，经常在你的旁边做你的助手。迷人的娱乐、散漫而无约束的心思、放纵的意志，所有这些又哪里还会发生呢?”太子说：“好!等我病好了，照您的话行事。”

吴客说：“如今太子的病，用药和针灸等均不会有效果，可以用切实而精妙的道理来治愈你的病，难道你不想听听吗?”太子说：“我愿意听听。”

吴客说：“龙门的桐树，树高百尺而没有分枝。由于树生长年深日久，所以树干中积聚了很多纹理，树根在土中向四处伸展扩散。其上有千仞的山峰，下面则有百丈的山涧；急流和逆流的水，冲击摇荡；它的根是一半死一半生；此树在冬天被烈风和飞雪所吹打，在夏天被雷霆霹雳所震撼，早晨树上有仓庚、鸣叫，夜晚树上有失群的羁雌、迷鸟栖宿。狐独的天鹅早晨哀号其上，鹍鸡哀鸣飞翔其下。在秋尽冬来时，使主管音乐的琴挚把它砍下来制成琴，用野蚕茧的丝做琴弦，用死去父亲的孤儿的带钩作为琴饰，用死掉九个孩子的寡妇的珥珠作为琴徽；使师堂奏琴曲，使伯子牙唱歌。歌词说：‘当麦子结穗生芒时啊，雉鸡在早晨飞过了田野，雉鸡离开枯槐啊，向空谷飞去。依傍断崖啊，飞临迴溪。’飞鸟听了上述的歌辞，都收敛了翅膀不能飞去；野兽听了，垂下耳朵不能走开，蟢蛛蝼蚁听了，将嘴耷拉在地上，不能向前进，这也是天下最悲伤的音乐了。太子能勉强起来听听吗?太子说：“我有病，不能听此音乐。”

吴客说：“用笋和蒲菜搭配的菜蔬与小牛腹下的肥肉一同烹制；用肥狗的肉，杂以石耳调成菜羹。楚国苗山和安胡出产的米饭，用手团紧放入口中，一嚼就化了。再叫最有名的厨师伊尹、易牙来掌勺。熊掌烂熟的肉，五味调和的汤汁，里脊烧成肉串，鲜鲤切成鱼片，秋天变黄了的紫苏，经过秋天霜打过的蔬菜。用兰草渍过的酒，先把口涤净，再把野鸡的肉和未出世的豹胎取出来当菜吃。不论是小吃或大饮，都像沸水浇在雪上一般，非常爽快舒畅。这是天下最美的佳肴了，太子能勉强起来尝尝吗?”太子说：“我有病，不能尝。”

吴客说：“锺、岱出产的雄马，年龄正适于驾车；前面跑的像骏马飞凫，后面跑的像千里马距虚，马用精饲料喂养，养足了，性子便躁急起来，光想奔驰。戴上坚牢的笼头，在平坦大路上行走。善相马的伯乐在马的前后观察，善驾车的王良、造父为御者，以勇捷似秦缺、楼季的人为侍者。倘若马惊逸，秦缺、楼季二人可以把马止住；车如倾覆，他们二人可以把车掀起来。马行极速，可以用千镒重金同房人赌赛，可以用千里的长途同他人角逐，这也是天下最好的车马了，太子能够勉强起身乘它吗?”太子说：“我有病，不能乘它。”

吴客说：“登上景夷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水，左面是长江，右面是洞庭湖，其乐无有过之者。于是使学问渊博而又长于词令的人，原原本本地讲述山川河流，广泛地指出植物的名类，将同类的事物排比归纳起来，编成文辞，以类相连。周游观赏，在虞怀宫设酒宴，这虞怀宫啊，有连贯各个建筑的走廊，有层层重叠的楼台，建筑物的彩饰缤纷夺目，可以通行车辆的道路，纵横交错，围绕着城墙的护城河，曲折盘旋。溷章、白鹭、孔鸟、鹄、鹓、鵁，头上的毛是青色的，颈毛是紫色的。螭龙、德牧等鸟，和鸣时发出邕邕的声音。阳鱼跳跃，奋翼振鳞。纷纷披披的是细茎的草与莲草。柔嫩的桑条、河边的柳枝，素色的叶子，紫色的茎。高大的苗松和樟树，枝条均上达于天。梧桐和棕榈众多，远远望去，竟是一片树林。浓郁的香气为“五风”所乱。树木在风中呈现出从容的姿态，并被风吹得披拂摇摆，树叶的阴阳两面，反覆翻转。大家按次序坐下来开怀痛饮，音乐齐奏，快人心意。纵横家景春陪着喝酒，演奏家杜莲奏乐。美味交杂在一起，各种各样的肉肴错杂地备列于前。经过精选的美好色彩拿来赏目，流利的声音用来悦耳。于是便发出迅急的音调，发出郑、卫歌曲悠扬清脆的乐声。让先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等人穿着各种色彩的衣裙，并梳着燕尾形的头髻，彼此用眼神传情，心中暗暗相许，引水洗身，与香草杜若相杂，身上好像披上一层薄雾，在头发上施以兰膏，穿着便服来侍奉。这也是天下美妙豪华无穷无尽的声色之乐，太子能勉强起身去观览吗?太子说：“我有病，不能去观赏。”

吴客说：“将为太子训练像骐骥那样的良马，驾轻便的猎车，太子坐着骏马轻车，右手拿着盛在夏后氏箭箙中强劲的箭，左手拿着黄帝用的乌号弓。游猎在云梦的林中，围绕兰泽奔驰，或在水边缓缓行进。车马压倒青苹，迎着清风。在这春天出外射猎，可以使人心情舒畅，头脑清新。追捕到不易猎到的野兽，攒射轻捷的飞鸟。使猎犬和骏马，都充分发挥它们的才能，而野兽则被追得足力困乏，无处躲藏。让相马者和驾车者都竭尽其才智技巧。使虎豹感到恐怖，使鸷鸟感到畏惧而伏下。驰逐的马，口上嚼铁发出声响，鱼、糜因受惊恐而跳跃碰撞；麞、兔和大鹿被践踏。野兽被追得汗流于身而口沫下坠，窘急地倒下，再加上没受伤而吓死跌死者，这些不费力而得的野兽，已经足以装满后面跟随的车子了。这是打猎最壮观的景象，太子能勉强起身去观览吗?太子说：“我有病，无法观览。”太子的愉悦气色慢慢从眉端上展现出来，几乎充满了面部，不像从前的呆滞郁闷了。

吴客看见太子有高兴的样子，就向前推进一步向他说：“黑夜里的火光上冲云霄，兵车像雷声一样滚动；旌旗高举，旗的翠羽整齐而花色纷繁。飞驰地追逐，打猎的人贪得美味，个个奋勇争先，由于拦捕野味而焚烧的野地很广阔，借着火光，可以望到围猎的边界，毛色纯粹完整的牲畜奉献给公家。”太子说：“您讲得好，我愿意再听下去。”

吴客说：“还没有讲完。于是在丛林深泽之中，烟云阴暗，兕虎并出。毅武之士非常强悍，光着身子去搏斗。刀光照耀，矛与戟交错。收获的多寡，有专人掌管其成绩，按成绩赏赐金帛。把青苹按倒了，把杜若铺起来。罗列美味的酒和可口的菜，把烤肉端上来，用来款待宾客。大家都把酒斟满了酒觞，一齐站起来欢呼畅饮，宾客的言论很动听。既忠诚又果断，毫无反悔，已经许诺的，就决计实行。忠实可靠的表情，像镂刻在金石上一样。高歌而欢呼，毫无厌烦之意。这实在是太子所喜欢的。能够勉强起来观赏吗?”太子说：“我很愿意跟你们一起，但恐牵累大家罢了。”这时他的病已有起色了。

吴客说：“准备在八月十五这一天，与远方的诸侯共同出游，在广陵的曲江观涛。初到的时候，并看不到涛是什么样子，但看水力所到，就很令人惊骇了。看那波涛激荡滚滚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浪头高高拔起的水流结聚回转的，所播扬和激乱的，所结聚和滚动的，水边冲刷洗荡的，尽管有巧妙和动听的言辞，也不能详细描述出江涛为什么这样壮丽。江涛浩荡无际，令人恍惚难辨。许多潮头合到一处，使人心惊胆战。水势滔滔滚滚，浪涛突起，水势很大，空阔无边。水势气盖南山，可以一直望到东海；水与天相连，观涛者极目远望，欲穷江湖之所止。四面展望，最后将心神归到日出之处。趁着水势飞速下驶，有时不知到什么地方才能停住。有时波涛纷乱曲折，纠结起来一去不回头。向着南面岸边消逝以后，使人心里虚竭烦忧，更加倦怠。心里散乱无主，从夜里一直到天发亮，然后自己把心收起来，控制住自己。人们看了江潮，胸中如同经过浸洗一般好像洗涤手脚，洗头漱口那样，将安逸懒惰的心思都扬弃了。观涛之后，可以使人把身体中的污垢之物排除出去，把疑惑不定的心思分析明白，加以决断，使耳目通明透亮。在这时，虽久病的人，驼背也会伸直，跛脚也会走稳，瞎子也会睁开眼，聋子也会侧耳倾听，都去观望江涛，何况身染烦闷小病，醉酒不醒的这般人呢?观涛可以使人头脑清醒，这是不在话下的事啊。太子说：“好!然而涛是何种气象呢?”

吴客说：“没有记载下来。然而我听老师说，看似好像神助，其实并非神力所致。声似疾雷，可以达到百里，这是第一点；江水和海水都倒灌起来，这是第二点；山中的云日夜吞吐着，这是第三点。以上三点，乃涛的初起状态。潮头掀起在半空，然后从空中洒落下来，好像白鹭向下飞翔。稍稍前进，一片白色，像素车白马张着帷盖奔驰而来。波涛汹涌，如云一样乱糟糟，好像大军装备整齐，奔腾前进。当其两旁浪涛忽而涌起，江涛旁出或上扬，如主帅在战车上指挥士卒一样。好像驾驭六条蛟龙，跟随于河神之后。只见一条白色的虹霓不断向前奔驰。浪涛大而高，激荡奔腾，一层层坚固地竖立，众多的浪花仿佛军队的行列。波涛的声音极大且广阔奔腾，势不可挡。观其两旁，则水势郁积在阴暗之中作冲击之势，从高处滚下，好像勇壮的兵士，奔突发怒而无所畏惧。爬城墙，抢渡口，任何一个弯曲的地方都要冲击到，跨过水边，跳出沙堆，谁若碰着，就会死亡崩溃。起初，从被围的水边出发，水边因而转弯，山谷因而分流，在青蔑的地方盘旋缓进。在檀桓的地方江涛突然无声。潮头走到伍子之山稍稍停顿，然后再远奔到胥母之场。侵逼赤岸而东行，直可冲击到扶桑，江势汹涌如雷之行。江涛确发挥了它的威力，既如示威，又如发怒。水势浩大，发出浑浑庉庉的声音，形状像奔驰的马，声如雷鼓。发怒的时候，因受到阻碍而沸腾，清波高扬侯之波振奋，波涛相斗于名为借借之口。鸟来不及飞，鱼来不及回返，兽来不及跑，它们都遭殃了，涛势汹涌如乱云。波涛冲击奔腾的破坏力量，既扫荡南山，又在背后打击了北岸。既颠覆破坏了小山，又铲平了西岸。水势危险万状，连蓄水的池沼都被冲坏，江涛终于取得胜利，才逐渐衰歇。波涛相击，汹涌异常，在达到极点时，鱼鳖在水中也失去了平日的威风，颠颠倒倒，横七竖八，一个个惊惶失措，连滚带爬，一个紧挨一个。水中的神物，奇奇怪怪，说也说不尽。简直是使人惊吓得跌倒在地，而且要精神昏乱。这是天下怪异希奇古怪的景象，太子能勉强起身观赏吗?”太子说：“我有病，不能观赏。”

吴客说：“将为太子请博学而有理论的和富有才智的人，诸如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辈。让他们讲述精深微妙的理论，为天下的事物辨明是非。请孔子、老子评断以上诸人的理论；让孟子为太子筹划一切，万不失其一。这是天下的要言妙道，太子想听一听吗?”这时太子用力撑在几上，抬起身来，说：“我觉得开朗，仿佛已听到圣人辩士之言。”霍然全身出了汗，太子的病竟骤然而愈。

【评析】：

《七发》的结构是用七段话向对方讲说，一段一段的铺叙装点，提出问题，归根结底才提出解决的方法，此前的六段仅是陪笔，使文章绚烂夺目，逐步引人入胜。作者还提出各种解决的方法而显示其不足取，以证实最后提出的是唯一的方法。自从枚乘创造了《七发》的形式，此后历代出现了不少摹仿的作品，如《七启》、《七命》等，于是就有了“七”的一种体裁。

《七发》中的吴客见楚太子后所说的那些话，为的是要医治楚太子的心病，也就是要使楚太子得到精神安慰。这并不纯是枚乘想象中的寓言，实际上当时贵族确实存在此种享乐的方式。《汉书·王褒传》中说：“太子体不安，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至太子宫虞(娱)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可见当时是把文学朗诵作为一种娱乐，用来解除由于靡乱的富贵生活所造成的精神空虚。陆机在《文赋》中说：“《说》炜烨而谲诳。”战国时代游士的游说之词，和赋的前身《楚辞》，都是同一时代的产物，均有逞谈辩、摛文采的特点；说和《赋》彼此又都互相影响。假设寓言，用纵横驰骋的词令和恢奇夸张的想象来博人倾听，此乃《说》与《赋》的共同特点。不过说是无韵的，而《七》则是介乎有韵无韵之间。“炜烨谲诳”四字，用来形容《七》的特点，也是非常恰当的。

《七发》的用意不外是逐层指出物质享受的不足贵，一层音乐，二层饮食，三层车马，四层游览，五层田猎，六层特别提出本地风光曲江观涛，最后归结到“要言妙道”，即各种学术思想，以追求真理为目的，这才是一篇的主旨。全篇有如一幅连环的组画，作者善于把各种事物情景，用拟人法进行生动的描绘，显示出高度的想象力和形象表现力。

【作者简介】：

枚乘(?－前140)西汉辞赋家。字叔，淮阴(今属江苏)人。初为吴王刘濞郎中，刘濞想要反叛，枚乘上书劝阻，不听，遂离去，为梁孝王门客。吴楚七国反叛时，枚乘再上书刘濞罢兵，又不听。武帝即位，以安车蒲轮征入京，死于途中。有赋九篇，今存《七发》等三篇。原有集，已散佚。近人辑有《枚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