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在米哈希那样的年龄,还能到老城去追捕鸽子,我还有自己欢乐和玩耍的时刻。咳嗽也没有折磨我。我挨打的时候,别人一打我就放声大哭。此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了。米哈希却连这些都没有。如果生活也把他放在铁砧上,用它的铁锤锤炼他,他象一个普通孩子那样,见到使儿童高兴的东西便会放声大笑,他也会玩各种游戏,在露天里和新鲜空气里玩得精疲力尽,那他就能茁壮地成长。可是现在却完全不同。我看到他上学的时候满脸忧愁,放学回来的时候被基里尔字的书本压得腰弯背驼,紧张过度,连眼角都布满了皱纹,常常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因此,我才非常同情他,情愿做他的保护人。
我自己就是一个教师,虽然是私人家庭聘请的,如果我连对学习以及从学习中所产生的好处都不相信,那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啦!我只是认为,学习不应该成为孩子们的悲剧,重音的好坏也不能决定孩子的命运和他未来的全部生活。
我还想,如果每个孩子都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在引导他前进,而不是用脚去踢他的胸脯,去践踏家里教给他们应该尊敬和热爱的一切,那么教育就能更好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是一个顽固分子,决不会改变自己的这些看法,因为我每次想起我那可怜的米哈希,就越坚信我的意见正确。我教他六年了,开始是他的家庭教师,后来他上了学,我就成了他的辅导教师了,因此,我有足够的时间和他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此外,我为什么还要隐瞒自己呢?我之所以喜欢他,还因为他是我最爱的人的儿子。她过去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我爱她这件事。我对自己是个什么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瓦夫钦凯维奇先生,一个家庭教师,同时又是一个多病的人。而她呢,名门望族的女儿,一位我连正眼都不敢瞧一眼的尊敬的夫人。可是我这颗被生活折磨碎了的孤独的心,就象被海浪掀腾的贝壳,最后总得依附在别的东西上,我的心也就倾注在她身上了。我怎么能控制住自己呢?此外,这对她又有什么妨碍呢?春天的阳光照暖了我的心,我从她那里要求得到的光热并不比太阳多。我在她家里已经六年了,她丈夫死的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我看到她那么不幸,那么孤独,又是那样的善良恬静,热爱儿女,在自己的寡居生活和痛苦中又是那样的坚贞圣洁……于是我就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了这种感情。但这种感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崇敬吧……
米哈希非常象她的妈妈。每当他抬头望着我,我便以为是看见了她。母子二人都有同样秀丽文雅的容貌,前额也一样被浓密的头发遮盖着,眉毛也长得一样柔和,尤其是说话的声调更是令人难辨,母子两人的性格也很相似,都容易动感情,容易把观点说出来。他们两个人都属于多愁善感、爱得真挚而又正直诚实的那一类人,他们能够做出最大的牺牲,可是在人生道路上和现实生活中就很难得到幸福,他们付出的多,得到的少。这一类人现在都快要消失了,我想起了有个生物学家曾说过他们注定要绝种,因为他们一生下来,他们的心就有了缺陷,那就是他们爱得太多。
米哈希的家庭从前非常富裕,但由于爱得太多,于是各种风暴便把他家的财产都吹掉了,留下来的产业当然还不是穷困潦倒,甚至也说不上家境拮据,但和昔日相比,那就可算是很不景气的了。米哈希是这个家庭的独根苗子,难怪马丽亚夫人那样爱他了,不仅是作为儿子,而且也是她未来的全部希望。不幸的是,由于母亲通常所具有的那种盲目,她把儿子看成了才智出众的天才。这孩子的确不笨,但他属于这样一类孩子,他们的才智只有中等水平,后来则随着体力和健康的发展而有所发展。在别的国家里,在别的条件下,他也许能学完中学、大学而成为各个领域中的有用人才。可是在给波兰儿童开办的俄国学校的这种条件下,那他只有受罪。由于他知道母亲对他的能力抱着很高的期望,于是他只好徒劳无益地用功。我在这个人世间的阅历太深了,本来打算对任何事情都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可是我不能不承认,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是非颠倒、黑暗混乱的社会,真使我难以置信。在这个社会里,个性刚强,勤奋用功,孝顺母亲竟会给孩子带来不幸,这样的社会的确不合理。如果语言能够消除我的悲哀和痛苦,我会和哈姆莱特一起说:“丹麦国里恐怕有些不可告人的坏事。”